第四百三十一章
時間再一次停止了。
一爺銀眉挑起,臉膛湧起濃重的赤紅。他吞了口唾沫,目光掃過對席,發覺溫柔正捂着嘴抽泣,而花晴洲已嚇傻在那裏。掃視同時,他聽到身體裏血液奔流的聲音,心臟跳動的聲音,以及自己又深又緩的吐息聲。
他面對任何危險狀況,都不退反進,不知什麼叫做懼怕。不然的話,他也不會位列舒無戲之上,負責保衛大內深宮。
但他一見蘇夜冷酷無情的面容,便覺一陣緊張。他緩慢搓動手指,如同搓動無形刀柄。唯有這麼做,他的心情方能沉澱下來。
席間依然無人說話。準確地說,這已不是筵席,而是滿地打碎的果碟茶酒,盡顯狼藉不堪。一半人屏住呼吸,兩眼直瞪蘇夜掐着楊無邪的那隻手。另外一半喘息忽快忽慢,動輒深吸一口氣,眼睛卻看向同一個地方。
楊無邪的武功,不能說不高,只是沒有高到可以挑戰龍王。
他衝上去,偷襲失敗,竟然硬充好漢,於性命攸關時,說出一句飽含憤懣的怒斥,唯恐無法激怒對手。這種做法十分愚蠢,不太像他。但眾所周知,蘇夜與金風細雨樓關係匪淺,和他交情也很好。她忽然翻臉,打的蘇夢枕重傷咳血。他難免急火攻心,頭腦一熱便沖了上去。
結果,蘇夜僅用一隻手,便輕易制住他,讓他動彈不得。兩人功力相差之懸殊,當真令人絕望。她手上一吐勁,立時可以震碎他的喉骨。從此以後,風雨樓失去總管軍師,蘇夢枕失去最信任的下屬。這種打擊的嚴重程度,僅次於蘇夢枕本人死去。
而且前提是,蘇夢枕能夠活着離開遇仙樓。
蘇夢枕的師妹,將怎樣對待蘇夢枕的軍師?這是繼雷損生死之後,眾人關心的第二個問題。
方應看居高臨下,雕像般立在原處,周身紋絲不動。他雙眼在發光,奇異而燦爛的光,腰間血河神劍的劍鞘上,隱有血光徘徊流動。人人提心弔膽時,他居然很興奮,像是舞台下的觀眾,終於等到了劇中高-潮。
外人尚且如此,蘇夢枕更不用說。他脫離張炭的扶持,用手扶着旁邊的桌子,慢慢坐進僅存的一把好椅子,眼睛一眨不眨,緊盯不遠處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
他臉上有絕望神色,也有濃重病容。這時候,他臉頰更瘦削,顴骨更高,目光亮到灼人。幸好世上不存在用眼殺人的奇功,不然他的兩道視線,足以把五湖龍王盯出兩個洞。
張炭嘴唇張開,發出毫無意義的“啊哦”,像一聲軟弱無力的嘆息。
事已至此,他又能說什麼?他轉身去瞧蘇夢枕,發現他固執地坐着,頓時心底一涼,也跟着破罐子破摔,不再考慮逃跑,邁步走向他,打算站到他身邊,共同等待不久后的結局。
如果採用蘇夜熟悉的計時方式,那麼,從她殺死白愁飛,到她單手舉起楊無邪,才過去不到五分鐘。這五分鐘,竟和五天一樣漫長。
樓里異常安靜,樓外卻無比喧嘩熱鬧。她收刀,也收起那股沉重的壓力。席間人忽然察覺,外面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兵器交擊聲、許多叫喊與咒罵。
他們帶來的部屬,正在被人圍攻。他們發愣之時,外面火光已衝天而起,交戰已然開始。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的人。
蘇夜露出迷人的微笑,腦袋側向一旁,仔細傾聽一下,突然之間長笑出聲,笑道:“是嗎?可我對你們,也不薄啊!”
話音方落,她五指猛然用力,揪起楊無邪,像丟一隻面口袋似的,把他凌空扔向窗外。這一扔去勢洶洶,直接撞掉了兩扇木窗。楊無邪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當空劃出一條拋物線,毫無反抗之力,就這麼被扔出了遇仙樓的第二層。
霎時間,窗外一陣大嘩,起碼有七八張嘴在叫嚷,卻不聞人體落地之聲。蘇夢枕心裏驟然一松,又馬上收緊,彷彿蘇夜伸手過來,緊緊握住了他的心臟。
他是個聰明人,腦筋轉得向來很快,此時卻無能為力。經脈中火焚似的疼痛,影響着他的感官,強迫他進入雲山霧罩的幻境。他聽見的人聲很遠,看見的景象也很遠。他不再發冷,而是劇烈發熱,熱的全身焦躁。倘若他和雷損分享感受,把兩種真氣混合一下,倒是有可能得到十分舒適的結果。
他自身難保,無力去管楊無邪,只漠然以對,彷彿魂魄去了異世,此地僅剩一個空蕩蕩的軀殼。
他知道,救走雷損的是狄飛驚。狄飛驚會武功,而且武功深不可測。即使如此,雷動天也需要犧牲自己,才能換來雷損的逃生。
蘇夜是另一個關七,更是另一個燕狂徒。多年前的武林軼事,不分場合地擠進他的記憶。
王小石、刀南神等人在附近靜候,發覺樓內出事後,用不了多久,便可迅速趕來。然而,他寧可他們不來。蘇夜敢出手,敢主動發起攻擊,便是有了充分準備,絕不會畏懼後續援軍。來人數量越多,死傷便越慘重。
白愁飛已命喪遇仙樓,他絕不願王小石也遭到同一毒手。
楊無邪撞落窗子,身形急墜,就此消失。蘇夜頭也不回,傲然挺立,冷冷望向窗外,眺望着夜空裏的一輪皓月。她身後左側,一爺終於想起他大內侍衛總統領的身份,挺身站起,厲聲喝道:“夠了!”
蘇夜哈哈一笑,轉過身,微笑着注視他。她雙眼仍是血紅色,血氣持續上沖,至今壓制不下,使她比正常時更為駭人。一爺盯着這對眼睛,陡然很不愉快,感覺就像近距離盯着蜘蛛的複眼,說不出的詭異怪誕。
公孫大娘收回雙短劍,葉愁紅將倚天劍插入劍鞘。兩人對視一眼,緩步走到蘇夜身側,神情均很平靜,似是沒聽見一爺的呵斥。
蘇夜嘆了口氣,微笑道:“這還遠遠不夠,這才剛剛開始。”
一爺寒聲道:“你已受了傷。”
蘇夜笑道:“那又怎樣?”
一爺道:“你以為,你對付得了這裏的所有人?”
蘇夜笑道:“哦,你以為,我受傷之後,就不是你的對手?你用不着扯上別人,為啥不自己先來試試?我一直好奇你那把長長的刀。你叫人把它送來,我領教領教你的刀法。”
一爺銀眉緩緩下垂,鼻翼輕輕抖動,冷然道:“何必着急,你總會有這個機會。”
蘇夜道:“好吧,反正我也不急。我想給你一個建議。”
一爺道:“說!”
蘇夜笑道:“我打算解決一些人,一些事。也許你做事之前應該多想想,不要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員。”
話雖如此,她卻沒有向一爺出手。她心裏,對他絕非沒有忌憚。一爺說話時,眼神有種上望的趨勢,似乎指望樑上的方應看,幸好方應看並未回應他。
隨後,她的笑容不見了,纖長的雙眉向中心微微蹙起,活像遠方的黛青山脈改變輪廓,變幻出形狀不同的美麗。只一瞬間,她便鬆開眉頭,眸中重新泛出冷酷的光。這表示,她又一次打定了主意,下定了決心。
她終於正面望向蘇夢枕。
蘇夢枕木然坐在椅上,像個認命的凡人。這張椅子前面,竟有一把輪椅。輪椅不重要,重要的是乘坐它的人。四大名捕之首,無情,已經擋在他正前方,如同一位清秀冷峻的神祇,眸光里不帶半點感情,冷冷注視着五湖龍王。
她眼光掃到無情,無情便說:“你不能殺蘇樓主。”
蘇夜從容笑道:“如果我必須要殺?”
無情冷然道:“那你得先殺了我。”
他可能是在場之人當中,最為冷靜理智的一個。到了這個地步,他仍是容色清冷,如同冰雪凝成的精魄,有種冷漠的自在。他目睹她殺人、傷人,明知她武功堪與諸葛神侯相提並論,卻無動於衷,毅然挺身而出,力阻她繼續傷害蘇夢枕。
蘇夜下意識一愣,仔細打量起他,好像第一天認識他,正在探究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幾眼過後,她忽地面露無奈,淡然道:“你們一個雙腿殘廢,一個病癆鬼,膽子倒是不小。我倒想請問,江湖黑道勢力火併,關你大捕頭啥事?”
無情冷笑道:“就算這樣吧,我是六扇門中人,你要我坐視不理,旁觀黑道火併?”
蘇夜淡然道:“我倒是想,但你好像不肯。”
她不再理會他,目光越過他肩頭,再次傾注在蘇夢枕臉上。然後,她略一思索,沉聲道:“蘇公子,念着你的舊日恩情,今天我饒你一命。從今往後,你滾回家去,老實當你的世家公子,少來管江湖閑事。”
蘇夢枕用出奇鎮定,出奇空洞的聲腔問:“你要我……滾回家去?”
蘇夜冷笑一聲,頷首說道:“不錯,這正是我的意思。過去的事,以後就讓它隨風而去吧。若你無能,約束不了手下人,那……我已經殺了你一個兄弟,也不在乎殺第二個、第三個!”
說完之後,她甚至沒興趣等候他的回答,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