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滄海桑田 之壹
楊繁回到長安的時候,已是深秋。
落葉鋪在道路兩旁,時不時便有一陣涼風吹過,帶來絲絲寒意,遠處連綿不斷的鐘聲悠遠而蒼涼。
他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才掀開車簾,問隨侍一旁,前來迎接自己的管事:“最近幾日,可是有哪位貴人不妥?”
歲月的沉澱,久居高位的生活,令他一掃年輕時的風流浪蕩,變得深沉而穩重。哪怕是坐在不算華麗的馬車上,都由一種如坐廟堂的感覺。
管事不敢怠慢,連忙低下頭,回答道:“大人料事如神,當利大長公主於二十五日前無疾而終,聖人哀慟,厚賜了隋家。隋家也一心大辦,非但大宴賓客,也請全長安有名的佛寺、道觀都為當利大長公主做了水陸道場,遵善寺甚至為當利大長公主敲了三千鍾。”說到這裏,已是止不住的艷羨之情。
當利大長公主逝世時,已經七十有二,算是難得的高壽了。她沒有受病痛的折磨,在睡夢中悄悄離開,這是喜喪,子孫無需太過悲傷。
生前顯貴,福壽綿長,兒孫滿堂;死後極盡哀榮,繼續庇蔭子孫。一個人若能做到這份上,才是真正值了。
楊繁對當利大長公主壓根沒什麼感情,不僅如此,聽到當利大長公主逝世的排場,他嘴上不說,心中卻罵了一句“蠢貨”!
太平盛世,奢華之風漸盛。本朝歷代天子都以身作則,推崇清淡簡樸,反對奢靡浪費,尤其在葬禮上。
由於世人皆認為“侍死如侍生”。即活着的時候享受什麼待遇,死了也該有同等的待遇,否則就是兒孫不孝,九泉之下都不會安心,導致厚葬之風一日勝過一日,往往便宜了那些盜墓賊。
皇帝推崇薄葬,甚至以身作則,本朝傳承至現在,已是第五位皇帝。可論及葬儀之盛大,陪葬品之多寡,只怕本朝的四位先君加起來都比不上前朝末期的一位皇帝。這種時候,隋家非但不體察上意,還將當利大長公主的喪事大操大辦,聖人面上不顯,心中怕是不怎麼高興。
當利大長公主的喪儀是這個規格,她的姐妹難道不會攀比?哪怕她的姐妹們不想攀比,兒孫也肯定是要攀比的,否則人言可畏,萬一說他們沒有隋家有孝心呢?姑姑是這種規模的喪儀,侄女呢?難道不會有學有樣?就更不要說那些親王、郡王了,這個風氣一開,怎麼止得住?偏偏聖人什麼都不能說,不光因為當利大長公主是她的長輩,也因為這是傳承千百年的風俗。
讓皇帝吃這麼一個啞巴虧,隋家也是了不起。
難怪這些年,隋家一直起不來,號不準皇帝的脈,怎麼做都沒用。
當利大長公主在世的時候,隋家勉強還能保持一流勛貴的地位,當利大長公主這麼一去,哪怕聖人不會忘記隋家,明眼人也都能看得出來,這個家族已是淪為二流,關鍵問題上插不上話了。
他沒回來倒還好,如今都回來了,少不得前去當利大長公主府祭奠一番。
不過……
在此之前,他得先面聖,面聖之後,再去趙國公府一趟。
趙國公玉遲官至宰輔,致仕之後,加封太尉,贈開府儀同三司。哪怕他已經不在朝堂上出現,聖人對他的信任卻不會動搖半分,更不要說他的妻子新蔡大長公主了。哪怕聖人有好幾個姑姑,但要論地位。諸公主之中,當利大長公主沒了之後,新蔡大長公主便是獨一份了。
正因為如此,趙國公府的門不是那麼好進的,楊繁卻不屬於此列。
博望侯楊繁簡在帝心,自打十年前開始,便接手了玉遲的部分工作,負責起了邊境榷市的貿易。
近十年來,邊境戰爭一次又一次的勝利,迫使大夏最大的兩個敵人——突厥與吐蕃,不得不向西擴張。尤其是突厥,西遷之後,對西域諸國進行了瘋狂的進攻,以補充自身在與大漢戰爭中受到的損傷。
西域諸國國小力弱,不得不於鐵騎之下,列國被橫掃,給突厥帶來了數不盡的金銀珠寶,牲畜牛羊。
金銀雖好,卻養不活人,也就導致大夏與突厥的榷市越發繁榮。突厥人帶着大筆金銀與漢人交易,購買他們生活的必需品。楊繁所要做的,一是監管,不讓過多的糧食和藥品外流出去,順便與突厥談判,不光是金銀,也要多撈些牛羊回來;二是維護秩序,省得榷市出什麼亂子;三便是配合麗竟門,暗中對一些牆頭草做一個全面的記錄——在這樣令人瘋狂的利益面前,除了官方允許買賣的東西外,商人也是不吝於對突厥販賣兵器,甚至更進一步的東西。
源源不斷的金銀流入,極大地填補了大夏因為戰爭而受到的創傷,並沒有對國力造成特別大的打擊。大軍凱旋歸來獲得的榮耀、得到的厚賞,也促使了天下習武之風的昌盛,以及百姓對人口的渴求。
民間溺嬰、殺子的風氣,層出不窮,但誰又是喪盡天良之輩,想要殺死親生骨肉?但養不活就是養不活,不光是吃喝,更重要的是,一家多一個人口,就要多承擔一份賦稅。可按照本朝的授田制度,國家並沒有那麼多田給百姓,更不要說還有世家、勛貴、豪強對土地的掠奪。
田畝不能增加,產出一年就這麼多,如果家裏人口多了,卻要多交稅。這對平民百姓來說,絕對是一項不輕的負擔。
戰爭,改變了這一切。
本來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耕作一生的農民,紛紛選擇參軍。達不到參軍條件的,惋惜之餘,拚命生育。就連很多宗族也開出條件,如果哪家有孩子養不起,他們可以幫一部分的忙。
畢竟,朝廷已經下令,對外作戰的軍人,即便是殘疾了,朝廷也有優撫,可以免去他們家中部分,甚至全部的租稅。如果撞大運,有了軍功,便有可能鯉魚躍龍門!
一場又一場的大戰打下來,不知多少家族因此受益,看得人眼饞極了,卻苦于軍隊遴選越來越嚴格,沒辦法中選。好在亡羊補牢,未為遲也,為今之計,當然是讓孩子們多練武,並鼓勵族人多養孩子。只要養的多,總有那麼一兩個能被高標準,嚴要求的軍隊選中,送上戰場。
楊繁求見玉遲,不僅因為兩人有“半師之誼”,更重要的是,突厥西進,各國自然而然地要找大夏求援。
鴻臚寺非常友好地接待了這些使者,但具體的方針策略,朝廷會商討。這件事,楊繁肯定要參與,便要向玉遲賣個好。萬一玉遲在西域的時候,有什麼認識的人,想要報恩,或者報仇,他不就能順帶做了么?
楊繁面對玉遲,姿態擺得很低,談起榷市,自豪之餘,也有些憂心:“榷市之盛,如火如荼。”
從他眼前流過的錢,每天都是以千萬來計,饒是楊繁見多識廣,也不免有些膽戰心驚。
賣國之類的罪名,他是不擔心的,只要不是想不開,沒人會把這罪名安插在他頭上。他怕就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畢竟,仗已經打了這麼多場,誰知道朝廷是怎麼想的,秦琬又是怎麼想的呢?
再說了,戰爭對糧草的消耗是巨大的,如果不是江南運河開通,東南運路修好,大運河徹底貫通。從晉中、江南甚至遼東的糧草,源源不斷運往關中,也不可能支持十年來對突厥的戰爭消耗。
大夏從突厥手裏搶來了牧場與牛羊,但這些,夠么?
玉遲沉吟片刻,才問:“當利大長公主過世,景之可曾送了奠儀?”
“府上已派人送去,我也打算明日親往。”楊繁不明白玉遲為什麼會這樣問,但他明白,玉遲不會無的放矢。
隋家……
楊繁心中存了疑慮,次日一早便前往當利大長公主府。
當利大長公主有三個兒子,二十餘個孫子、孫女,曾孫子、曾孫女更是不計其數。
光是主脈便如此龐大,真正頂用的卻沒有幾個。
這也難怪,聖人命勛貴子弟前往瀚海都護府的時候,隋家沒有積極響應;聖人對突厥開戰的時候,隋家也縮在後頭。等到大捷之後,隋家看着眼熱,倒是想出人出力。但那時候,踴躍為聖人效勞的人也更多了,就像一塊肥肉,人人都爭着咬上一口。
當利大長公主的面子夠用不假,但面子夠用的人還有很多很多,隋家唯一能打仗的瞿陽縣公好容易“搶”到一官半職。只可惜,本次的大戰還未拉開序幕,他就得回來丁憂。
正因為如此,瞿陽縣公臉上的郁色,半點也不摻假。與一母同胞,看上去不過三十許的弟弟相比,不知蒼老憔悴了多少。
楊繁不知曉,三十年前的瞿陽縣公,名動長安,乃是無數春閨少女的夢中人。那時候,什麼蕭譽、葉陵、姜緣,全都被他壓得黯然失色,更不要說他的弟弟。一天一地,萬全沒辦法比。
只可惜,一朝踏錯,便是二十載的沉寂。
玉遲見證了這對兄弟的過去,感慨良多。楊繁雖不知內情,但想到瞿陽縣公對戰功的渴望,心中若有所悟。
瞿陽縣公尚且如此,其他人對戰爭的期盼,只會多,不會少。
大夏這台戰爭機器,一旦開啟,就再也沒辦法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