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答應我,好好待佛兒。
厲王向來以鐵腕治軍著稱。
當年,鎮西軍四十萬人分批在土門關外進行高強度的練兵,絕不允許有任何一個將士休息,就算是真的無法堅持,在調整之後,也要補齊與其他將士訓練相等的時間才能離開高地。逃兵者,斬。不遵守將令者,斬。四十萬鐵軍就是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中,百練成軍。是以,鎮西軍才能在劍門關一役中遊刃有餘,如履平地。
而現下,他卻說要走,只因為錢若水的不良反應。
錢若水淚眼汪汪地看着他,突然胃中一陣翻騰。
又是吐了他整雙靴子都是。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夏辭西半夜起來放水,瞧見這處的營帳燈影幢幢,進來一看,被一股酸臭味逼得後退了幾步,對着燈下那人喊道:“佛兒沒好你怎麼不說?”
那人幽幽地開口:“說了就能好嗎?”
“阿松那備了些藥丸,興許能派上用場。”夏辭西這才想起出門前,那名醫免費贈送的藥丸。
杜恪辰如風一般掠到他跟前,揪起他的衣襟,低吼:“你不早說。”
夏辭西沒好氣地說:“是你沒早說。”
“你……”杜恪辰按捺心中不爽,“帶本王去拿。”
夏辭西哪敢不從,提溜着把阿松叫醒,找出一瓶藥丸給了杜恪辰。
等杜恪辰走後,夏辭西淡淡地笑了起來,有一種老懷安慰的滿足與篤定。
太陽掙脫薄霧,從雲層中探出頭來,俯視大地,光芒萬丈,刺眼奪目。
葉遷逆着光走來,面有倦容,“王爺,您去睡一會兒吧。”
杜恪辰不知何時趴在榻邊睡了過去,身上搭了一件大氅,錢若水已然睡去,呼吸和緩,面色安寧。
他抬頭,陽光刺入眸中,“天亮了?”
“王爺去睡吧,這裏我守着。”葉遷值下半夜,因職責所在,不敢擅離職守。天亮了,王贊和夏辭西都起來,他才敢進來。
杜恪辰摸了摸錢若水的額頭,這才放心起身,“本王去洗漱。”
他一身的污濁還沒換下,竟是穿着過了一夜。
出了營帳,夏辭西坐在草地上,捧着一碗羊奶輕啜出聲,看見他一身狼狽,不免又是一番揶揄,杜恪辰甩了一記眼刀過去,自行找了換洗的衣裳,又是一身清爽地出現,順手還搶了夏辭西手中沒吃過一口的羊肉包子。
夏辭西卻沒惱,悠閑地繼續喝羊奶。
杜恪辰湊過去,“你和……佛兒怎麼認識的?”
夏辭西唇邊掠邊一抹詭異的笑意,“從小就認識。”
“從小是多小?”
夏辭西絞盡腦汁,“太小了記不得了。”
杜恪辰磨牙,“又一個青梅竹馬?”
“難道王爺您沒有嗎?”夏辭西反問。
杜恪辰語塞,把羊肉包子塞進嘴裏,支支吾吾,“誰沒幾個青梅竹馬什麼的。”
“這就對了。”夏辭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儼然一副哥倆好的模樣,笑意漸斂,眸光清冽,鄭重其事地說:“答應我,好好待佛兒。”
杜恪辰嫌棄看着搭在肩上的手,用力拍開,“本王為何要答應你?”
夏辭西手中的羊奶灑了一地,癟嘴道:“你會不會聊天啊?”
他身上那股子閑適慵懶的氣質竟與錢若水有幾分相似,同樣的難以捉摸。
“你不會是錢忠英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
“錢家似乎連家生子都沒有,有必要還弄私生子嗎?你說像小爺這麼風流倜儻的翩翩佳公子,能是私生的嗎?”夏辭西甩袖起身,神情肅然,“你要是不能好好待佛兒,我就帶走她。”
“你敢”
“王爺要是待她不好,我就敢就算挖地三尺,你也絕不會找到她。”
四目相對,火光四濺。
“我以杜恪辰之名保證,我會好好待她。”
夏辭西怎會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撂下狠話:“倘若有一天我帶走她,你不要後悔今日所說的。”
錢若水還在睡,睡容香甜。
杜恪辰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葉遷立於卧榻前,目不轉睛地盯着榻上的女子。那如水的目光溫柔至極,唇邊噙着一抹從未有過的笑意,溫暖如東升的旭日。
杜恪辰驚得說不出話來,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似有光芒一閃,葉遷回眸,帳簾的一角揚起,復又落下,他又回復往日不苟言笑的端肅默然。
草原上,陽光正好,成群的牛羊在陽光下肆意地吃草。附近的牧民聽到李家來了客人,熱情地送來自家備下過冬的吃食,一來是迎接客人,二來順便關心何氏的身體。
何氏快要臨盆了,就在這幾日。她請了鄰居有經驗的婆子幫忙接生,順便把自己家四個孩子寄養的別人家,以免做月子的時候照顧不來。李霖是完全不懂得照顧孩子,他只能帶孩子們出去放牧,滾一身的青草回來。何氏只能提前做好準備。
可李霖卻有些不樂意,“咱家孩子幹嘛要寄養在別人家?我能帶好。”
“王爺不是在咱家嗎?你要好好招待王爺,哪裏顧得上四個孩子。等王爺回去了,再把他們接回來。”
在孩子和王爺之間,還是王爺比較重要。李霖只能答應。
說話間,五歲的兒子一溜煙跑了出去。
何氏急得跳腳,“你看看,孩子都跑出去了,你也不管管。”
李霖追出去,李成已經躍上一頭牛的背,手中拿了鞭子驅趕羊群。
“娃兒你快下來,你娘發火了。”他大喊。
“娘有哪天是不發火的?”李成騎牛越走越遠,頭上的衝天辮一搖一晃。
“你娘追出來了,你還不回來。”
“放心啦,爹,娘跑不動的,球太大了。”
李霖只能搖頭苦笑,看來還是何氏說得含蓄,他不是顧不上孩子,是管不了。
杜恪辰坐在草地上,咬了根枯枝,目光柔和,一家人其樂融融,過着瑣碎卻又簡單的日子,也是一種幸福。而這樣的幸福,他可能窮極一生,也很難擁有。
“原來你們都有四個孩子了。”杜恪辰艷羨不已,“本王有段日子沒來了,你們這小日子過得不錯。”
李霖不好意思地笑了,“小童頑劣,讓王爺見笑了。”
“你有幾個兒子?”
“就這一個,其他都是女娃娃,肚子裏的那個都說是男娃。”李霖的眼中滿是期待,“多一個男娃,就能送到鎮西軍,在主帥的麾下效力。”
杜恪辰仰面躺下,天空的流雲近得仿若觸手可得,“到時候咱們都老了,本王說不定也跟你一樣,看着自己的孩子……”
子嗣是杜恪辰的硬傷,他不想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
“一轉眼孩子都大了,想當年主帥在清理戰場的時候撿到的葉遷,才這麼大……”李霖比出一個齊腰的動作,“現下卻比我高出半個頭,真是歲月催人老啊”
“本王記得那年本王十六,小葉遷十歲。”
他至今仍然記得初見葉遷的場景。
當年的幽州之役死了很多人,戰爭結束后,他被征北大將軍祁遜派去清理戰場。那也是他第一次得到戰後的屍橫遍野,滿目瘡痍,到處都是身首異處的屍身,鮮血浸潤了腳下的土地,濃烈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味蕾。他從屍體的身上掏出證明身份的名牌,神情從震驚到木然,已然有了看淡生死的悲涼與無奈。
而葉遷那時便是坐在一堆死屍上,渾身是血,睜着一雙靜寂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他以為是個死人,伸手去抓,卻被他反手握住,木然的眼睛眨了兩下。
杜恪辰把他帶回了軍營,一個半大的孩子從那之後到哪都帶着這個不哭不鬧一臉木然的孩子。
一晃十年了……
李霖無限感慨,“小葉遷都二十了,快行冠禮,給他成家了。”
杜恪辰一怔,不得不承認葉遷真的長大成人。
“小葉遷有意中人沒有?”李霖又問,“這孩子打小無喜無悲,許是看透了生死,對什麼都是淡淡的。”
杜恪辰眉頭緊鎖,“唉,本王都給疏忽了。回去后,讓王妃操辦起來,給他找一個好姑娘。”
“又找什麼好姑娘呢?”錢若水從營帳出來正好聽到一個尾巴。
杜恪辰回眸,起身迎向她,“你怎麼起來了?”
夏辭西給的藥丸有鎮定的作用,錢若水一覺醒來,人也精神了,面色如常,呼吸勻暢,笑顏如花。
他輕撫她凌亂的發端,“都說讓你換男裝。”
錢若水一身素淡的袍子,不施粉黛,徒添了幾縷少見的病嬌模樣。從最初的裝病和遇刺之後,她都會刻意化濃艷的妝,穿張揚的大紅衣袍,似乎這樣的裝扮是她的隨身武器,就像杜恪辰的那桿銀槍。
“你問問李霖,他第一眼可把我當男子了?”
李霖羞澀地垂眸,“側妃風華絕世,豈是一襲男裝可掩。”
“真會說話,我喜歡。”
“側妃還沒用過早食吧,我去給你拿牛奶。”李霖很有眼力地退進營帳。
杜恪辰緊張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你確定無礙了?”
錢若水嗔他,“你喜歡病怏怏的人啊?”
“昨夜把本王嚇死了,還好你吃了藥丸睡過去。”他至今想來都心有餘悸,恨不能以身相代。
錢若水心情甚是舒暢,擠眉弄眼地擠兌他:“我沒發現,王爺這麼會照顧人。”
杜恪辰答得坦然,“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啊。”
錢若水展臂抱住他,依偎在他結實的胸膛。
“謝謝你,玄武。”
何其有幸,能遇見你。
然而,又是何其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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