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山雨欲來風滿樓(2)
宮苑深深,藏了多少心事惶恐;綠蔭漫漫,隱了多少故事紛繁。誰知道呢?誰在乎呢?
紫宋帝姬對於我的到來是驚訝的,與其說是驚訝,更多的是愧疚。一汪清淡似水的眼眸里,泛起一絲漣漪都能被看客發現,她是多簡單的一個人,從過去到現在,簡單得成了一個犧牲品。
“行歌?”彼時她正坐在紫星宮正殿上,一身華美的宮服嬌艷耀眼,見了我,她忽地站起了身。
“怎麼?不是帝姬殿下派輕舟姑娘召我前來的嗎?”
不過一瞬的訝異,她已然恢復了平靜,笑道:“是啊,只是我怕你不肯來,沒想到,我們之間竟還有些情誼。”
“帝姬那日已將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可還有什麼要吩咐在下的?”
紫宋帝姬伸手向我招了招:“你來,來這裏坐。”
我微一猶豫,但想着既然來都已經來了,還怕她做什麼,便也就坦坦蕩蕩地行至她身邊,就着一把木椅坐了下來。
“行歌,你不在意我這麼叫你吧?”紫宋笑得甚是和氣,這種和氣不是客套,反而像是出於真心的歡喜。
我搖了搖頭回道:“自是不介意的,能得紫宋帝姬垂愛是我的福氣。”
“哪裏是這樣呢?明明與我相關,都只會招來晦氣罷了。”紫宋沒來由地嘆了一句,“行歌,你信不信緣分?”
“信也好,不信也罷,存在的便是存在着,不存在的求也求不來,又何談信與不信呢?”
紫宋帝姬唇角微展,落出一個溫柔笑意,“我以為我同行歌你有緣,所以這一程,你來陪着我也是好的。”
“帝姬此話何意?”我略覺狐疑,忙問道。
“我夫君還在時,曾與我說,凡我所求皆可成真,凡我所要皆能得到。可我求什麼呢?可我要什麼呢?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為自己求過什麼,可能只有這一次吧,可是沒有人會幫我的,我便只能自己幫自己了。”她靠着純金而制寶石滿嵌的華麗寶座,卻顯得如此鮮明的寥落。
紫宋帝姬的夫君,我猛地反應過來,不由脫口而出:“魔君……”
“魔君?是了,你們都這麼稱他,從前我也這麼稱他,我怕他,恨他,甚至想殺了他。我以為是他挑起三界戰爭,為了他一己之私攪得三界不寧、戰火不斷,我以為這世上只有神是對的且永遠不會錯的,而站在神祇對立面的他便是錯的,大錯特錯。可我,可我們,原來我們才是真正錯的那一方。”紫宋赫然睜開眼睛,兩行清淚毫無徵兆地自眼眶落下。
“殿下可知,您今日所言是大逆不道,若被旁人聽了去是要除神籍剔仙骨的大罪!”我一把扶住她顫抖的身體,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說給你聽,你會告訴父皇嗎?”她沒有看我,卻自言自語道:“你不會的,行歌,我們本是一樣的人。”
“殿下錯了,我不會告訴天君陛下不是因為我同殿下神思相通,而是行歌以為愛情本身並沒有錯。”
“錯了……錯了……你們都說我錯了。我要怎樣做才是對的呢?”她抬頭看着我,一雙眼睛閃得晶亮,良久才嘆道:“罷了,你走吧。”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說得對,我的心腸不夠硬,所以只會自傷。此事緣起於她,做結於我吧,再連累你,我終究良心難安。”
“殿下……”
“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你快走吧!行歌,就當我求你,快走!”紫宋衣袖一揮,似是用盡了渾身力氣,一扇便將我扇至門外,正殿的門在那一瞬便赫然闔起,那空蕩蕩的大殿裏僅留下她一人享盡世間富貴繁華,卻又承擔無盡痛苦悲涼。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回頭一瞥,殿門緊閉,卻不知殿中人,終有一個怎樣的結果?
回到竹屋時,我心情依舊不能平復。雲桓、蒼成神君、紫宋帝姬所有人奇怪的態度讓我更加起疑,然而卻覺得一切像一陣青煙,繞在我四周,可抓也抓不住,一碰便化作了塵埃。
“狐九?”竹屋的門開着,我心道不好,急忙進內,果然早已沒了狐九的身影。
我在紫竹林地狂奔而走,可尋遍了每一個角落都不曾見到狐九的蹤影,我心下着急,只好生了去找蒼成神君的念頭,沒成想剛走到竹林入口,卻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形從遠處而來,彷彿一片枯葉,搖搖欲墜。
“狐九……”我上前一把扶住了他,他已經恢復了正常,額間的封印印記已經掩藏,鮮紅的眼眸已經變作墨黑,依舊一雙桃花眼盈盈流轉,只是瘦削了些,看上去更顯弱不禁風叫人擔心。
“你去何處了?你可知道,我快急壞了。既然醒了便不能在這裏好好等我嗎?我不是……”我還沒罵完,狐九便插了嘴,他的聲音極弱,輕得我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他說:“紫宋帝姬,仙逝了……”
“你說什麼?”我勉強定住身形,然而腿下一軟,哪裏還站得住,扶着手邊一顆胳膊粗的紫竹才勉強保持一個站的姿勢。
“這不可能,我方才……方才才見過她……怎麼會呢?”眼淚是自己流出來的,我連哀痛都還不曾有,眼淚便不聽使喚地落了下來。
心,被狠狠一擊。那個傻姑娘,就這樣走了?
“行歌,你去紫星宮時,我便已經醒了,我是跟在你身後去的。”狐九停了停,目光里是掩不住的痛苦與愧疚,“我本想找她理論,卻不想她二話不說便往我的法器上撞,我不知道……都是血,是紫宋的血……”
狐九的法器,十大神器之一東皇鍾,傳說中承載世間萬惡、三界至善的妖器,誰知竟有一位神族帝姬,拿自己的魂魄祭了這上古神器呢?
“魂飛魄散……”我知道,東皇鐘響,必有魂散。
“我不想殺她的……行歌,我本不想殺人!”狐九嚎啕大哭起來,身為妖皇,他殺過的人大概不比我少,可是這或許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殺一個女子,殺一個飛蛾撲火自取滅亡的女子。
“夜澤會怪我的吧,他會恨死我的……行歌,我把他的新娘子殺了……”
“相識十五萬年了,可是他還是要恨我……我情願死的那個是我……”
“狐九……沒事的,我在呢。原來,她想死,她說的話,竟是這個意思……我怎麼這麼蠢,怎麼聽不出她的意思呢?”我緊緊抱着已然崩潰的狐九,我怕他心神震蕩,再現妖形,只好點了他周身三處大穴,又將蒼成神君給我的安神丹藥給他餵了下去。
狐九安靜地伏在我的手臂上,面色蒼白,容顏憔悴,沒一點昔日的風流樣子。他此刻的心神已經孱弱到了如此,所以依着我的那點子修為,竟然能將他制服,放在平日,我恐怕和他過不了十招。
短短數日,為什麼一切都變了?紫宋死了,狐九廢了,而我,一顆心滿目瘡痍。我做了什麼?保不住狐九,也救不了紫宋。
一個沒用的局外人,本想貪心地救贖所有人,可到最後,卻只剩下我一個人,彷彿依舊安穩度日。
“為什麼……為什麼……”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狐九被我擁在懷中睡得安穩,可我卻早已崩潰,眼淚順着眼角往下落,滴在狐九沒有血色的臉上,混着他的眼淚,滑到衣襟上,濡濕了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紫竹林中微風依舊,凝滯的空氣中沒一點活物的氣息。眼淚止息,悲涼已至麻木,淚乾方知心重。我取下身上的披風裹在狐九身上,又將他抱得緊了些,我漠然地低下頭,靠在狐九的臉頰上,彷彿只有這樣我才能感知到他是活着的,我的狐九他還在我身邊。
“狐九,你放心,夜澤他不會恨你的,我在呢。”我喃喃地說著,平靜地溫和地說著,一如平素與狐九聊天的語調,“紫宋帝姬是我殺的,和你無關。無論是天君還是夜澤,要殺要剮,都衝著我來。你好好睡着,睡一覺醒來,一切都過去了。”
“你記得嗎?你和我說,行歌,睡吧,睡一覺就都忘了。那麼你也忘了吧,你從來沒去過紫星宮,沒見過紫宋帝姬,更沒有殺她,記住了嗎?”語氣親昵溫柔,好像一個母親在給熟睡孩子講着一個故事。
“等你醒過來,或許我已經不在了……”竹葉摩挲,陣陣沙沙聲,蓋了我的一聲哽咽,“你一個人會不會寂寞?”
“也好,以後再也沒人給你惹麻煩了,你不是早就想打發我走了嗎?你……千萬別想我……”眼眶含不住淚,我從袖中取出一柄玉梳,替狐九將他披散的頭髮輕輕梳理,我曾和他打賭輸了一回,說要替他梳發盤髻,可終究沒兌現過,這一回恐是最後一次了。
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腳步倉促,我不緊不慢地替狐九打理好一頭青絲,念起咒語,將他送向竹屋的方向,“狐九,你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