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墨染錦年人不覆(下)
阡嫿不情願地轉過身來,一個轉身,滿目漠然,卻又清華無限。
路旁有提着天燈的女子看過來,羨慕嫉妒皆有之。聽得“咔嚓”一聲,所有人的目光又沒被樹上的人吸引了去,是天燈旁的那根樹枝折了,天燈晃了一下,又向枝頭移動了分毫。
“小心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阡嫿再一次轉過了身,卻聽得聲后數聲重疊在一起的驚呼。又一聲樹枝折斷的聲音,天燈也應聲下落。
隨着天燈落下的,還有一個人,少陵奮力一撈天燈,一手托着天燈落到了地上,因為注意力都在那盞燈上,他落到地上撲通一聲,手按着地面才沒有摔到。
“店家,這樣可算我拿到了?”
老人笑笑,“當然算。”
少陵提着這盞燈,眉目含笑,彷彿七年前,他捧着打回來的白狐做的披肩,一步一步向她走了過來。
可她再不是那時的她,她再不會滿心期許,為他一點點的努力而雀躍。她看着他走向她,看着他的錦袍被樹叉劃破的口子,眸中清冷了無波瀾,水袖下攥着的素手鬆開,又攥緊,攥緊了,又鬆開。
少陵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彷彿只讓她看到他一般。
“拿着。”
阡嫿看着他舉着的燈,瞥見一旁女子的滿目羨艷,面無表情地睇着他。
少陵嘴角的笑意不減,聲音也多出了幾許溫柔,“你不是喜歡嗎?”
阡嫿嘲諷一笑,“你拿到了,現在不喜歡了。”
說完,轉身便要離開,少陵快一步擋在前面,低頭貼在她耳邊道:“你究竟想我怎樣?”
阡嫿微微踮起腳,一隻素手搭在他的肩膀,一隻素手指着他的心口,“我要你也嘗一嘗什麼叫痛徹心扉。”
少陵心口一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阡嫿已然退出了兩步,笑靨如花。
阡嫿剛剛點腳,把着他的肩頭,不過是為了和他平視,也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將繡花針插在他的心口旁。暗器適合遠攻,剛剛離得太近,是以繡花針不過沒入他的胸膛半寸。
少棱伸手拔出了那根,幾乎細得不可見的繡花針,兩指一用力,就將那針從中間疊到了一起。
阡嫿看到他暗紫色的錦袍滲出的滴血珠,突然後悔剛剛沒有多刺他兩針,因為她不解恨。
旁人到底是與兩人有一段距離,看不清那根細若髮絲的繡花針,只當兩人是打情罵俏,未做過多的理睬。
路旁的女子們感覺沒什麼可看的,乾脆在路邊點燃了手裏的天燈,放了出去。一盞接着一盞,放之前會先閉眼默默許願。
阡嫿側過一步,準備離開,少陵伸手拽住了她,阡嫿用盡了力氣,卻終究不敵他堅硬如鐵的手臂。
“溪王爺不會連這點風度都沒有吧,強取是強盜所為。”阡嫿嘴角一抹不屑的笑意。
少陵也不再多話,拉着阡嫿走到那老人的攤位旁,彬彬有禮地道:“店家,借個火。”
老人遞過來,少陵藉著他的手在天燈點亮了火摺子,一手把着阡嫿的手,兩人將天燈送上了夜空。
看着明月皓然,滿天星子,一盞盞天燈慢慢上騰,不知人們為什麼要放天燈。大概是希望自己的願望會被上天看到,得以實現。
明明知道它終究是一抹灰,卻還是喜歡做,可以讓自己有一個盼望,一個安慰,人就是這樣,自欺欺人。
“人生在世,有多少個七年?”少陵拉着他的手,雙眸注視着那越飛越遠的天燈。
阡嫿看着他,眸中些許廖遠沉靜,些許成竹在胸。“人眼瞎了並不可怕,最可悲的是心盲了。”可悲的她,盲了整整七年!她有多恨他,現在反而沒有那麼恨了,以為她不久之後,就會讓他付上代價。
他狠狠給了她一刀,然後摸幹了身上的血跡,彷彿他才是受害者,再滿目深情地對她說:“阡嫿,我沒得選擇。”
“父皇將你囚在宮中,難道你也以為是我做的嗎?那封休書難道是我寫的嗎?你的孩子落水而亡,難道也是我的錯嗎?”
少陵的雙手攥着她的肩膀,周身的威攝,滿眼的怒氣,冷厚的聲音近乎咆哮。
這才是他,威不可犯的溪王爺,即使不折手段,狠辣無情,看上去也要光鮮華美。
阡嫿哼笑一聲,道:“你怎麼會有錯?不是想坐到那個位子上嗎?我拭目以待。”
少陵的眼中有些許震驚,她讓他去奪皇位!
阡嫿趁他鬆勁,抽回手臂,緩步向小巷的盡頭走去。
“這是什麼?”
“雪,竟然下雪了。”
冀州的天本就暖,九雪天竟然會下雪!大雪紛紛揚揚,明月繁星已然尋不見,天空深黑如墨,那幾盞還未滅的天燈,明若星子,在漫天的飛雪之中,又顯得微若螢光。
夜空,彷彿傾泄着萬人宿願難償的苦澀,又彷彿慨嘆着流年似水,紅顏彈指凋零。
墨染錦年,舊人已不覆。
走到小巷的盡頭,阡嫿與幽藍一個騰身,裙袂飄飄,水綉翻飛,若一朵盛在雪夜中的青蓮,再抬眼,已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阡嫿與幽藍行出不遠,便折了回來,俯在瓦棱一側,靜靜觀望。
少陵不可能無緣無故在冀州,定是為了見連問天,或是更有利用價值的人。剛剛她走,便是料定了他不會追過來。
“姑娘,溪王會在這裏與連問天相見嗎?”幽藍低聲問道。
她的意思是,這個人多眼雜,如果談要事,最不該找的便是這個了。
“一定會。”她了解他,這便是穆乾風與穆少陵的不同之處。少陵雖然多疑,骨子裏,卻有有幾分孤傲。
攻下南尤之後的三年裏,他曾握有一千秋一半的兵權,卻沒有起事,因為他不僅要得到皇位,而且要名正言順,即便是穆靖遠不願傳位給他,他也不要君臨天下,不留罵名。
同樣,即便是被傳開他到過冀州場,還與州尹連問天相見,他也會笑笑,不過是會友遊街罷了,僅憑這一點,難不成誰會定他個結黨圖謀之罪嗎?
在不見光的地方可以殺人如麻,在眾人面前要光明磊落,這才是他穆少陵。
萬葉秋聲里,千家落照時。
萬古皇宮中,落日晚霞,大雁飛過半邊紅藍交接的天空,是透過一道深似一道的宮牆,一處自由的景緻。
蕭雅可蓮步姍姍,一身瓊花盛放的宮裙,在夕陽下,多出幾抹與她不太相襯的憂鬱來。
她看院中的金花茶花開得正好,便一時起意,出來走走。金花茶的花,金黃嬌艷,彷彿開在了橘金色的夕陽之中,偏偏它的花瓣晶瑩而澤潤,秀麗而不失雅緻。
她忍不住,伸出細指輕輕點了一下。山茶花並不罕見,這金山茶卻極為難得,整個皇宮之中,除了聽雨閣外,就只有她的宮中有一棵。
曾經有許文妙,楊柳蔭,後來又有穆世顏,周惜諾,後宮沉浮,她算是留得長久的了。
她不是愛感傷之人,凡事謀定而後動,小心翼翼,她才走到了今天。
而她自己入皇宮的目的,她自己卻越來越不明確了。穆少陵看上去值得信賴,骨子裏確比誰都涼薄。
若是哪一天,他真的語言李笑允的幫助,而她沒有說動李笑允向他施以援手。又或者,他順順利利地坐了千秋的皇帝,她再沒有用處可言,他會不會暗自派人除掉她,或者隨便一個交易,就會讓李笑允取她的性命。
其實,李笑允待她不錯,這些年,宮中的新面孔一直在換,他卻對她寵愛不減。
被送來萬古之前,她便被認真**過,要怎樣才更能留住男人的寵愛,嬌美和嫵媚都要拿捏有度,必要的時候欲擒故縱。可說到底,不過是靠這張皮相。她已經桃李年華,還能貌美多久。
李笑允也不是一個可以託付的人,她不想步周惜諾的後塵。
蕭雅可被突如其來的觸碰,驚得一抖,抬眸才看到李笑允站在一旁,一臉慵懶的笑意,剛剛在她的發間簪花的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蕭雅可柔柔一笑,“想皇上有好幾日沒有來了,這不就來了。”
李笑允微眯起眼,挑聲道:“哦?”
“皇上不信?那皇上走好了,臣妾進房接着調香。”蕭雅可顧做生氣地扭過了身,眼眸卻含着些許笑意,等着他哄她。
李笑允把着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笑道:“你這性子啊!朕若是不在了,你能翻牆出宮去。”
蕭雅可的纖指,抵在了他的唇邊,彎眉一蹙,“皇上怎麼會不在,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她聽他說他不在了,心間微微一疼,這麼多年了,其實,她還是在乎他的。
李笑允握住她的縴手,溫聲道:“朕不說了就是。”
夜,已濃,雪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好在天不冷。買天燈的攤位收了不少,幾個放天燈的女子,不不時抖抖身上的雪,看着漫天飛雪,漫步怡然自樂。
等了這麼久,怎麼還不見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