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此去何時見也
是夜,萬籟俱寂,只有一兩聲打更的吆喝從遠處傳來。綠影攏了攏身上的燈芯絨斗篷,推門進了大殿。殿內沐修槿正半倚在榻上看着一本書,長長的睫毛在她光滑的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明日她就要嫁給燕王殿下了,可看她的樣子,淡然得一點也不像新嫁娘。依舊是那麼清冷與孤獨。
確是如此,明明都要出嫁了。可父母親人一個都不在身邊,又沒有什麼朋友,喜事這種東西,若是沒有人一起分享的話,便什麼也不算了。
案上的燭火隨着綠影進門,不自然地跳動了兩下。似是聽見了綠影的聲音,沐修槿放下手中的書,看了綠影一眼:“如何,皇後娘娘可還算安分?”
“回小姐的話,起初幾天,她一直嚷嚷着要見皇上,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後來看門的太監按着咱們的吩咐,好好兒地‘勸了勸’,讓她時時記掛着點寄養在柔妃那兒的公主。她倒是想明白了不少,也不胡亂嚷嚷些有的沒的了。”
沐修槿點點頭,又接着拿起手中的書。沒錯,為了防止皇後娘娘東山再起,早在皇上下令將她幽禁時,沐修槿便已經提出,皇後娘娘謀害龍裔,心比毒蠍,已經不再適合撫養公主了,建議皇上將公主送到其他嬪妃處撫養。皇上倒也通透,立刻便令人將公主送到了無所出的柔妃處。
沐修槿看着案上明明滅滅的燭火,微微一笑:只要控制了孩子,還怕母親不聽話嗎?
“只是……”綠影看着沐修槿,欲言又止道,“小姐,如今皇後娘娘只是暫時失勢,皇上也只是下令將她幽禁,並未廢后,也未將她打入冷宮。萬一哪天皇上再想起她來,咱們又該如何?斬草不除根,始終留了禍害啊。”
沐修槿抬起頭讚賞地看了綠影一眼,不得不說,這幾年來,綠影的變化確實是大,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她能想到這點,着實值得嘉獎。可她並未急着回答綠影,而是答非所問道:“算時間,契丹王夫妻快要進宮了吧?”
綠影一愣,隨即便笑了:“小姐考慮得周全,謀害太子再加上欺君之罪,皇後娘娘可算是走到頭了。”
沐修槿放下手中的書,轉身向內殿走去:“明個兒我就要出嫁了,按着宮裏的規矩可是需要折騰一天呢,你也早些睡吧。”
“是,奴婢遵命。”綠影轉身出了大殿,隨手關上了殿門。她孤身一人站在禧合宮的丹墀上,望着遠處羲和殿在夜色中露出的檐角,嘴角勾起了一抹詭異的笑容:“皇後娘娘,您的死期到了。”
是的,直到如今她也沒有放棄要嫁給皇上的心思。甚至還將自己無法嫁給皇上的怨氣,全都放在了皇後娘娘身上。總以為若是沒有皇后,當初沐修槿選擇送進宮的人就會是她。如今皇后倒台,她盤算着只要讓皇后徹底消失,就可以求沐修槿讓她隨駕左右。眼見着自己離目標只有一步之遙了,她興奮地攥緊了拳頭。
北燕國境。
沐佑檸掀開車簾,望着道路兩旁飛逝向後的景象,幽幽嘆了口氣。身邊的耶律拓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緩聲寬慰:“放心吧,她到底是你姐姐,就算她是為復仇而來,也終究會對你手下留情的。不然便也不會成全你,更不會為了救你與太后撕破臉皮了。”
沐佑檸回頭看了耶律拓一眼,心事重重道:“雖說六哥經歷這麼多磨難終於能與心上人終成眷屬,我應該祝福他。可我這心裏,卻一直不安。總覺得我姐姐不是真心想要嫁給表哥,只是為了利用他達成什麼目的。”
耶律拓張張嘴剛要說些什麼,騎馬隨行在車外的阿什那突然開口道:“主子,燕京來信了。”
沐佑檸與耶律拓對視一眼,緊張地抓住了耶律拓的手,一顆心立刻七上八下地跳了起來。燕京來的消息,又能讓阿什那親自通知的,除了她姐姐的信外,又還能有誰呢?
耶律拓拍拍沐佑檸的手,問道:“什麼消息?”
“信上只有一句話,鳳舞國宴。”
沐佑檸一聽這話,立刻白了一張臉,眼眶中的淚水眼看着就要落下來。耶律拓看着自己妻子如此失色的樣子也有些不安地皺了皺眉,低聲詢問:“你姐姐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沐佑檸深吸一口氣,整理一下思路回答道:“當初皇後娘娘進宮,就是頂了這支《鳳凰柘枝舞》皇上一直以為那舞是她跳的,才會宣她進宮。可我姐姐卻要我在國宴上跳這支舞,這不是擺明了要告訴皇上,我才是那個跳舞之人嗎?欺君之罪,又豈是兒戲?”
聽了沐佑檸的敘述,耶律拓才忽然想起,那日在欽國侯府他與皇上從撞見沐佑檸跳舞再到偶遇沐修槿,一步步都像是被人設計好的一般。如此看來,當初的一切都該是沐修槿早就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讓皇上被沐佑檸驚艷到,然後再藉著假扮成沐佑檸的沐修槿之口將郁鶯儀推出去。
可既然當今皇后是沐修槿的人,她又為何要讓沐佑檸在國宴上跳當初那支舞呢?莫非……耶律拓拉着沐佑檸急切地問:“檸兒,你實話告訴我,當初被你和舒陽公主送進宮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她不是郁鶯儀對不對?”
沐佑檸點點頭:“她的確不是郁鶯儀,當初聖旨確是下給鶯儀錶姐的,可臨到領旨時,鶯儀錶姐卻消失了。後來父親與姐姐閉門商量了許久,決定讓她來冒名領旨。但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誰。只知道她一直在我家偏院住着,而我父母對她都很尊敬的樣子。你為何要問這個,莫非她的身份……”沐佑檸說到這兒突然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她可能也和我姐姐一樣,是黑齒族後人?!”
耶律拓點點頭;“一定是這樣,你姐姐從一開始就沒想讓郁鶯儀進宮,她想要的,只是如何給皇后一個合理的身份。如何讓一個應該躲在陰影中一輩子的人,光明正大的進宮。如此看來,郁鶯儀的失蹤應該與你姐姐脫不了干係。看來一開始你姐姐只是想要在宮中安排一個自己的人,可過程中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你姐姐覺得皇後娘娘不再聽話,或是皇後娘娘為了什麼東西想要背叛你姐姐。所以你姐姐才會想要利用你和當初那件事,來達成威脅或是扳倒皇后的目的。”
“那我該怎麼辦?就這樣被我姐姐利用嗎?你要知道,這可是欺君之罪啊,萬一……”
“你放心,既然你姐姐能捨得出你,就說明她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你也說了,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處理不當,就連欽國侯府也會被牽涉進來,你姐姐是個聰明人,絕不會做這種殺雞取卵的事的。”
沐佑檸點點頭沒有說話,雖是聽耶律拓這樣講了,可她那顆心仍舊是七上八下地跳個不停。她出神地望着燕京城的方向,總覺得這座久違了的皇城中正醞釀著一場腥風血雨,只要牽涉進去,輕則傷筋動骨,重則屍骨無存。
寒闕天,禧合宮。
還未到天明,沐修槿便被宮中的丫鬟婢子們從床上扯了起來。朦朦朧朧地便被喜娘摁在綉墩上換衣服,梳頭髮。院子裏也一改往日的冷清,吵吵嚷嚷的儘是各尚宮局來來去去送東西的宮女太監。
沐修槿端坐在梳妝枱前,望着鏡中那個正被兩個喜娘按着梳頭髮的女子,突然覺得有些不真實。她沒有想到,來到北燕前以為要孤獨終身的自己,竟然嫁了人。而新郎還是當初那個自己曾心心念念的人。
正發獃時,喜娘已經將一支鳳釵插到了沐修槿發間,純金的鳳釵墜得沐修槿的頭一直往下偏。喜娘一邊扶着沐修槿的脖子,一邊舌燦蓮花道:“公主殿下戴上這鳳釵后,可真是國色天香啊。老奴做了一輩子喜娘,還從未見過像公主這麼美的新娘呢。”
沐修槿隨着喜娘的話看了一眼頭頂金光閃閃的鳳釵,嘴角揚起了一抹苦笑:什麼最美的喜娘,怕是最奇怪的新娘吧。身為御賜的當朝護國公主,又是太後娘娘的侄女,她出嫁時竟然沒有一個親人陪在身邊。也對,她自從幫皇上治理國事以來,手段狠辣得人盡皆知,就連自己族人都敢下手的毒婦,又有幾人敢親近呢?
“公主,咱們該動身了。”喜娘滿臉歡喜地遞給沐修槿一面織着鴛鴦戲水圖案的緙絲團扇,扶起沐修槿向殿外走去。
在眾人簇擁中出了禧合宮后,沐修槿站在車前,回頭望着夕陽中熠熠生輝的寒闕天,突然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當初第一次被太後娘娘宣進宮時,她還是個滿心仇恨,一直想着如何報復皇帝的小姑娘;不過是才過了幾年,她就要嫁為人婦了,而那原本看似刻骨銘心的仇恨,也隨着汐兒的出嫁而放下了。想到未來,她竟然感到了茫然。不知自己放下仇恨后,又該為何活着。
身邊的喜娘開始低聲催促沐修槿登車,沐修槿輕輕地嘆了口氣,收回思緒,坐上了牛車。既然未來不可知,就留給上天做主吧。現在的她,不再是固隴公主,也不再是沐修槿了,她是燕王妃,那個她最愛的男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