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 子慕予兮善窈窕
寒闕天,長信殿。
“皇上,趙大人來信說,定國侯開始有動靜了。”李琨帶着一身涼氣走進殿中,俯身向衛昫行了個禮。
正專心致志地批閱奏摺的衛昫聽了李琨的話后,微微一笑:“看來今夜註定是要過不安穩了,各個宮中情況如何?”
“回皇上的話,各宮已事前得到皇後娘娘提點,所以都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衛昫起身透過籠着素色“阮煙羅”的窗子,望着天邊那輪發出朦朧光暈的嬋娟輕輕嘆了口氣:“時候差不多了,你派人去通知等在城郊的虢城軍拔營吧。對了,出城時別忘了提醒禁軍,讓他們做好戰鬥的準備。”
“是,奴才遵命。”李琨躬身退出了殿內。當他正準備合上殿門時,好像聽到了衛昫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這燕京城又要血流成河了……”可是當他豎起了耳朵,正打算仔細去聽時,卻發現除了殿外呼嘯的寒風聲外,再無任何聲響。李琨搖了搖頭,只當是自己年紀大了,耳朵幻聽罷了,也沒有在意。轉身和上殿門,接過小徒弟遞過來的燈籠,走進了深沉得如濃墨一般的夜色之中。
寒闕天,承乾門。
沐俢槿抬頭安靜着地望着寒闕天內城城牆在月色中模模糊糊的剪影,任暴虐的寒風將自己的衣襟吹起又拂落。這條平日裏車馬不斷的宮道上,如今卻是冷清得門可羅雀。別說什麼耀武揚威地驅車而過的王侯貴胄,就連經常在此帶兵操練的禁軍也不見蹤影。空蕩蕩的校場上只有沐俢槿她一個人,伴着月華與殘燈在料峭的寒風之中靜靜獨立。
正安靜時,離得不遠處的天空中突然亮起了橘黃色的光亮,萬千燃着火焰的飛矢劃過靜謐的夜空,齊刷刷地落到了寒闕天外城城牆的位置。而那照亮了半邊天的光也越來越亮,隱隱約約的廝殺之聲也從城牆外傳了進來。
聽着抬攻城木的號子與人臨死前的慘叫,沐修槿忽然想到了霍都城破的的情景。也是這般滴水成冰、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也是這般突然而至的軍隊與廝殺,也是這般濃烈得像是要將蒼穹一併燃燒了的大火……沐修槿不自覺地攥緊了垂在身側的手。
“槿兒。”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從她響起,沉穩威嚴的聲音在這殺伐不休,火光凄厲的夜裏聽起來,讓人有種莫名的心安。
聽了那人不怒自威的聲音,沐俢槿回過頭,藉著遠方的火光看清了那個半隱在夜色中的人的臉后,微微一笑,鬆開拉着姜汐的手回身向那人行了個禮:“臣女見過皇上,皇上萬安。”
衛昫點點頭,抬腳走到沐俢槿身邊,與她比肩而立,望着不斷有廝殺聲傳來的外城的方向,自顧自地緩聲道:“十年,朕與趙氏差不多鬥了十年。從朕任太子監國,開始着手幫着父皇料理朝政時,便開始與趙氏開始斗。這場長達十年的博弈中,朕與趙氏的勢力從來都是勢均力敵,此消彼長。朕曾費盡心機地贏過,也曾為了一些利益而妥協過。只是朕怎麼也沒有想到,朕與趙氏的最後一戰竟是這個樣子。”
沐俢槿回身瞥了一眼在熊熊火光的映襯中神情莫測的衛昫,嫣然一笑:“那陛下所料想的結尾,該是怎樣的呢?”
衛昫低頭輕笑一聲:“說實話,朕也不知道。或許,在朕的潛意識裏,還以為會和趙氏一直就這樣斗下去吧。不過說真的,若是沒了趙氏,朕還真覺得有些寂寞呢。”
“陛下不會寂寞的。”沐俢槿望着遠處天邊恍如白晝的火光,神色肅穆,“這個趙氏沒了,還會有下一個趙氏出現。下一個趙氏沒了,還會再有下下一個趙氏。這權勢與名利的鬥爭,只如長江流水,亘古不絕。”
“登高望遠,使人心悲。”衛昫輕輕嘆了口氣,“從前父皇閑來無事時,總是喜歡念叨着這句話。朕當時年幼,並不能夠明白這句話中的意思。後來自己登了基,一年年地與各種人鬥來鬥去,才明白這句話中的意思。這旁人眼中垂涎欲滴的萬里山河,對朕來說不過是一種枷鎖罷了。”
沐俢槿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淺笑:“古往今來,從來都是出世者懷抱宋玉悲涼,入世者感慨農山心境。陛下這樣說,雖是聽起來感嘆高處不勝寒,可是那顆心仍是懷憂天下的。或許,這都是命吧。有些人,一生下來便註定無憂無慮,被人寵愛一世;可有些人,還未出生便已經擔負了太多東西。即便是千方百計地逃離過,抗爭過,可不論他們逃到天涯還是海角,命運總會找上他們。”
“你這話說的不錯,紅塵莽莽,不論是九五至尊還是販夫走卒,都不過是命運手中的傀儡罷了。”
“鼓聲響起來了。”沐俢槿深深吸了口氣,一顆半懸在胸膛中的心也終於落了地,“皇上,到了明日這燕京城又是一派新氣象了。既然是除舊迎新的日子,皇上可有何願望?”
衛昫眉眼含笑地望了一會兒光芒仍是不減半分的天空后,半是真心半是調笑道:“朕希望這廝殺之聲不要傳到內宮去,若是母後知道了今日之事,又要怪朕剛愎自用了。”
沐修槿抬手捋捋被風吹到額前的碎發,低頭一笑:“怎麼會呢,皇上這招雖是冒險了些,可到底還是贏了的。太後娘娘身為皇上的娘親,一定會為兒子自豪的。”
衛昫目光灼灼地盯着沐俢槿那張掩映在火光之中的小臉,嘴角輕輕地漾開了一抹微笑:“槿兒,有時候朕真的很嫉妒阿昶。”
沐修槿一愣,隨即笑着問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身為九五至尊,高高在上,受萬民朝拜,這天下都是您的,可為何要去嫉妒一個微不足道的王爺呢?!”
衛昫轉頭專心致志地望着不斷有殺伐聲傳來的外城方向,濃烈的火光映在他那張骨雕刻畫的俊臉上,為他那原本太過書生氣的眉宇添上了幾分霸氣。
兩個人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只是齊齊地望着火光衝天的外城方向,安安靜靜的氛圍,卻是一點也不顯沉悶與尷尬。凜冽的寒風夾雜着庭前的積雪從校場呼嘯而過,烏雲藉著北風的力量飄颺過去擋住了天邊的殘月。遠處亮堂堂的火光之中不斷有木樑的灰燼飄出,灰濛濛的灰塵夾雜着燒焦的味道,伴着血氣與硝煙順風飄過,五味雜陳的味道讓人聞了忍不住皺眉。
明明是早春,可霧蒙蒙的天上卻突然下起雪來,鵝毛般大小的雪花如三月天的柳絮般紛紛揚揚地落到地上,又給半化的積雪添了新裝。滿地白茫茫的雪花,在火光的映襯下只如同毛絨絨的銀狐裘,看上去竟讓人生出了一絲暖意。
沐修槿伸出手,妄圖接住一片潔白的雪花,可是那脆弱的雪花還未等落到她手上,便被她身上散發出的熱氣給化成了一攤污水。沐修槿低頭看着手中的雪水,柔柔一笑,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發問般地輕聲道:“聽我娘說,我出生那日,正是燕京城持續了幾日的大雪初霽的日子。抬眼望去,接天蔽日全是一片潔白,冷風與大雪一齊掩蓋住了所有的黑暗與血腥。等到了明日,今晚所有的血氣與狼煙也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一片白茫茫的靜謐與安詳,全然看不出今晚的殺戮與血腥”
衛昫抬手輕輕拂去落在沐修槿頭上的雪花:“星移斗轉,海枯石爛。人生百年不過須臾,朝代更替在天地眼中也只是一瞬。舊物不斷地遠走,而新人也不斷此起彼伏地出現。再過幾十年,別說是今晚這場血流成河的戰爭,恐怕連你我都不會留下絲毫蹤跡,早就隨着川流不息的時光消散在歷史深處了。”
“陛下是天子,任憑流年似水,終會青史留名。”沐俢槿拉起披風上的帽子戴在頭上,“而這場為陛下至尊之路奠基的戰爭,也會在史冊上留下寥寥數語。只不過到那時,後人再翻看這頁的歷史就會發現,汗青會自動忽略掉這滿城的浮屍與鮮血,只剩下滿篇的歌功頌德。”
正說話間,只聽“吱呀”一聲,原本緊閉的宮門掩開一條小縫,一個一身煙灰的將士手持傳令旗從外宮跑進皇上與沐修槿所在的宮道上,跪在皇上面前:“稟報皇上,趙氏叛黨已被擒獲,其餘眾黨羽亦已繳械投降。”
“好。”皇上滿意地點點頭,“傳朕口諭,趙氏賊子,以下犯上,其心可誅。為首者當即斬殺,以儆效尤。其餘黨羽暫時收監,送往大理寺,家產全部沒入國庫。另外,虢城軍護駕有功,擊殺敵軍過百者,賞百戶侯。其餘人等,皆賞三年俸。”
“臣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傳令官向皇上行了個禮,拿着令旗迅速跑了出去。
沐修槿走到皇上面前,躬身行了個禮:“臣女在此恭賀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皇上扶起沐修槿,沖她柔柔一笑,“槿兒,明日起你將成為除母后與皇后外,北燕最為尊貴的女人。”
沐修槿一愣,心裏敲起了鼓,生怕皇上會突然下旨封她為妃:“皇上這話……是何意?”
看沐修槿一副沒有底氣的樣子,衛昫知道她是又誤會自己了,低頭一笑解釋道:“朕要封你為護國公主,護佑我北燕和樂安寧,永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