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尾聲
我萬分的不舍,卻迫於形勢,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天仙已經在圓中被消融無形,我也終於走完了這條無盡的路。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身軀好像分散成了無數滴飄浮在圓中的血肉碎塊,趁着自己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我看了看下方已經恢復了平靜的戰場。
這一刻。我看到黃老妖婆率先從地層下面全力鑽了出來,之前和天仙大戰,波動席捲地下,幾經掙扎,黃老妖終於脫困。她鑽出來之後,我看到銀霜子緊隨其後,也露出了頭。
她的神色惶恐,緊張不安,從下面脫困的一剎那,就在四周不停的張望。
我知道,她在找我。我就飄浮在她的頭頂,身體快要化光了,銀霜子茫然無措,在原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不見我的蹤影。她突然就像抑制不住一般,失聲痛哭了起來。
“小男人,你在哪兒,你在哪兒……”銀霜子不可抑制,她知道剛才是我和天仙在東山對決,做最後一戰,可是此刻的東山寂靜無聲,她再也看不到我了。
黃老妖和黃婆子都在安慰銀霜子,但銀霜子的眼淚不止。冥冥中,她或許能夠感應到,我已經處在一個萬劫不復的境地里。
我說不出話,也無力再去對她表達離別的哀愁。我默默的看着正在大哭的銀霜子。
銀霜子,我的女人,我死之後,只望你會過的好一些,安心一些……
轟隆……
我的身軀。連同頭顱。眼睛,在此刻被圓化解,血肉飄散在周圍,視線消失了,感官無存。模模糊糊中,我覺得周身上下,只剩下那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還留在原處。
這是一顆通紅的心,陸家祖先,給這顆心賦予了最寬博的公正與無私。它強有力的跳動着,和圓的力量對抗。
這顆心臟,不可能比天仙的心更強大。但它所擁有的,是凜然的正氣,長存千秋萬古的正氣。這股氣息護持着心,在圓的瓦解之下安然無恙。
圓中的世界開始急速的變幻着,混沌,初生,興盛……心就好像一瞬間經歷了一萬年那麼久。圓是從我的心中孕育而來的,它們之間,彷彿也存在着一種微妙的聯繫。以團貞划。
圓,從某種角度來說,寓意着道,寓意着天。上天是公平的,因果循環。善惡有報。
唰……
驟然間,飄散在四周的軀體所化的血肉慢慢的聚合,圍繞着跳動的心,重新聚集出已經被瓦解的身軀和頭顱。我能感覺的到,這場瓦解,如同一次清洗,我身軀中攜帶的重陰身的氣息,已經蕩然無存。
重聚的軀殼,是一具普通的軀殼,就像這個世間無數的蒼生一樣,平淡,平凡。重陰身的特質沒有了,所修的陰羅密咒也沒有了,我變成了一個凡俗的凡人。
一切,都是天數。我從石嘴溝離開,漂流四方,完全就是為了走上那條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所經歷的一切,遭遇的一切,皆因這些。如今,千年的糾葛落下帷幕,事件終結了,我無需那些超脫人力的修為和神能。蒼天有眼,它賦予了我很多,最後又剝奪了很多,唯獨只剩下平凡的我,留在這大山間,走完自己後面還未走過的人生之路。
身軀重聚的同時,我的意識有些模糊,我仰望天際,好像能看到我們陸家的祖先,一個一個從眼前飄過,飄向了遙遠的天際。
我看到了老太爺,他帶着大哥,二哥,從眼前飄遠了,我想喊住他們,但他們已經飄浮在另一個世界中。
這時候,懸浮在半空的圓無聲無息的破碎了,我的身軀輕飄飄的從半空落下,一直落到地面。黃老妖和銀霜子他們頓時發現了我,銀霜子撲了過來,她不管我是如何活下來的,又是如何躲過道的瓦解,只要看見我還活着,她已經完全滿足了。
“小男人……”銀霜子緊緊抱着我,眼中的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我臉上,她抱的很緊,唯恐一鬆手,我就又會消失在眼前:“我們永遠都不分開了,不分開……”
在銀霜子他們的照顧下,我修養了十來天時間,傷勢已經沒有大礙。當我康復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普通的山裏人,我再也沒有重陰身的優勢,再也沒有召之即來的陰雷雷雲,我所擁有的,僅僅是留在心頭的記憶,還有那顆永不會褪色的心。
修養結束之後,我和銀霜子還有黃三郎一起,踏上了前往架子山的那條路。我還記得自己的一個承諾。
在架子山附近那個地洞裏,我找到了蛛網洞裏面守路的亡魂。當時在這裏被蛛網洞所困,我曾經答應過這條亡魂,給它一個投胎轉世的機會。我已經不是重陰身了,再也沒有自由往返陰陽兩界的權力,我只是告訴它,到陰間去,去黃泉宮。黃泉宮如今是田奶奶在掌管,有我的託付,田奶奶會破例給這條亡魂一個轉世的機會。
山裏的剿匪運動已經進入尾聲,那些大大小小的山頭在清剿中全部瓦解,只剩下僥倖漏網的人,在四處躲藏奔逃。我預感到,這會是一個長久的太平盛世。
我遇到了從山頭潰逃的李福威和絡腮鬍子兄弟兩個,山頭沒有了,他們的名頭太大,在山裏呆不下去,準備要遷移到山外。
“老弟,天無絕人之路。”絡腮鬍子認認真真的跟我說道:“到山外去,說不準咱們兄弟會活的更好。”
我聽的出他言語中的無奈,誰願背井離鄉,漂泊在外?但就是因為這無數次的悲歡離合,才造就了平凡的世間,造就了獨屬於我們的歷史。
而我,或許也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大山裡留不下來了,我目送絡腮鬍子他們走遠,然後,我想在這片大山裡再走一走。我不知道這次離開,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
所有人都覺得我懷戀故土,其實,只有我自己心裏清楚,我的心,還有一個結,沒有打開。
我不知道雲彩是否還好,如果她驅逐不了邪神的殘魂,將會永遠混沌下去,失去自我。我已經沒有力量再幫她,只是,我想再看看她。我本應給予她很多很多,可我給不了。
留在石嘴溝的三哥,四哥,還有五哥,已經把一切看的很淡很淡了,他們也要離山,到遙遠的蓬萊島去。那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這一走,石嘴溝徹底空曠,他們的離去,意味着將要脫離塵世,再也不理會一切。整個陸家,從某種意義來說,只剩下我這麼一個趕屍人。
最後一個趕屍人。
我在山裏茫然的行走着,天氣轉暖,從初春到初夏,一連三個月時間,清剿運動已經過去,山民們在迎接新生。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了蓮花洞附近。看到眼前略微熟悉的山和水,我才陡然想起了木大鵬,想起了木槿。
所有的過去,都是過去,可我感覺自己有些無法面對這父女兩個。我想轉頭離開,但目光一瞥之間,我看到遠處那座葯田旁的小院子裏,張燈結綵,像是在辦什麼喜事。
“六爺……”
在我沉思之間,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我回頭就看到了木大鵬,他帶着兩個人,背着很多東西。
木大鵬的神情有些尷尬,支支吾吾,交談之中,我才知道,木槿要成親了。
這一瞬間,我心裏才感覺到說不出的輕鬆,本想要離開,但聽到這個消息,我又不想走了。
我見到了木槿,她快要嫁人了,看到我的一刻,她的眼光里,泛起了一縷波瀾,但這縷波瀾很快就消失。她面對着我,神色坦然。
“有時候,自己一直等着的人,不一定就是對的。”木槿輕輕對我道:“我不相信前世,也不相信來生,我是個女人,這輩子找一個疼自己的男人,已經足夠。六哥,我會很好,你也要好好的……”
“會,都會好好的……”
我在木大鵬家裏大醉了一場,第二天就悄然離開了。我接着上路,所有的路,都是我之前走過的,但在此刻看來,卻有一種恍惚隔世的感覺。
在那個小村子附近,我看到了傻子媽,還有香香。她們正一起在河邊漿洗衣服,這一對母女分隔了十幾年,當年分開的時候,香香還很小,記不得往事。但畢竟是母女,她一定知道,傻子媽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河水在靜靜流淌,香香一邊洗衣服,一邊歡快的說笑,傻子媽不喜歡說話,香香說一句,她才應一句,但是我看得出,她的臉龐上,洋溢着一種形容不出的快樂和幸福。
她失去了一切,僅剩下這個女兒,對她來說,只要女兒還在身邊,自己就有希望。
一切都趨於平靜了,我沒有打擾她們,默默的注視着這對團聚的母女,隨後悄悄的離開。
我在山裏行走了很久,始終打不開心裏的那個結。時間不等人,我只能走,走出這片廣袤的大山,到山外的世界去開始自己新的生活。
我和銀霜子離開了這片延綿的山,我們到山外去定居下來。我什麼都不會,只會趕屍,但這個年代已經拋棄了這個古老又神秘的職業,我在一個小城郊外的村子裏安身,帶着銀霜子過活。
我們有一塊地,我學着種菜,跟村裏的老農討教經驗,當時的條件還比較寬鬆,種了菜,可以拿出去買賣,或者換一點自己所需的東西。日子過的挺苦,銀霜子從小過慣了那種奢華的生活,在這裏,什麼都沒有,我擔心她會不習慣。
但時間一久,我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日子雖然苦,但銀霜子很快樂,她並不是一個難以滿足的人。
住的日子久了,我漸漸和提前離山的花九他們聯絡上了。走一山說一山,曾經在太行山叱吒風雲的花九還有三貓子,都和普通人一樣,三貓子有餘財,吃喝不愁,花九也在種地。
人,就是那樣,在平淡日子裏過的久,心就慢慢靜了。花九再也不提過去的事,老老實實種自己的地,到了當年冬天的時候,他和章豹都要成親了。
他們找的,都是當地普通的農家女兒,沒有出眾的姿色,但是勤勞又質樸,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她們或許都不知道自己丈夫的曾經,然而那畢竟都已經是過去了。
不知不覺,在山外已經住了有一年多,原本,我不打算再回到大山裡。但是心裏的結,每天都在膨脹,在攪動。
這年冬天,一入冬之後,地里的活就閑了。我跟銀霜子說,我想出去走走。
我其實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兒,鬼使神差一般的,我又沿着那條熟悉的路,一個人走進了大山。
我進山的時候,飄起了當年第一場雪。再次走上這條路,我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想,即便沒有與天仙的那一戰,我估計也很難達到太上忘情的大成地步,我所牽挂的,太多,我放不下。
我孤獨的走着,走過一座又一座山,跨過一條又一條河。當我走到小彎河附近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望着山崖下流淌的河水,我記得,當初就是在這裏,遇到了雲彩。
我站了很久,腦子裏回蕩的,全都是那些已經過去的往事。往事,不重要了,可是依然充斥着我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察覺出身後有異,猛然一回頭,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了那條讓我一直在暗自不安的身影,她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雲彩,雲彩……
她身上的血紋,都消失了,臉龐變的和從前那樣白凈,只不過她永遠失去了自己的眼睛。她的神色安詳,嘴角掛着一抹讓我溫暖又熟悉的微笑。
“小哥……”雲彩微笑着對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一定會的……”
我和她在山間走着,好像沒有目的,就那麼隨意的走着。我們沒有說話,但是淤積在我心裏那麼久的結,無聲的解開了。
我知道她還活着,而且活的很好。
隱隱約約中,我們結伴又走到了一條路上,路被雪覆蓋了,走到半途,我才猛然察覺到,這是那條通往妙玉庵的路。
“小哥,那就是我的歸宿。”雲彩看不到東西,但她卻知道,妙玉庵不遠了,她轉頭對着小路盡頭的妙玉庵,回首一笑,道:“從此以後,伴我的,只有青燈古佛,我情願,日日在佛前祈禱,祈禱你一切安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