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水
“快,快,把這紅燈籠掛起來。”管事的劉媽媽一邊催促着家丁們掛好手中的燈籠,一邊又使喚了丫鬟去綉庄取新做好的衣服。
那丫鬟正是這劉媽媽的內侄女,說話頗有些肆無忌憚:“這般熱絡了有什麼用。老爺哪次回來,歇在正院裏一晚了。”
劉媽媽一個耳刮子打過去,發出的聲音雖大,但其實卻不重:“你這不怕死的小蹄子。今日老太太也會過來,聽到了可仔細你的皮。”
劉媽媽的后一句話刻意將聲音壓低了不少:“只要少爺這嫡長子在,夫人的位置誰也搶不走。”
小丫鬟卻是扁了扁嘴,不服氣地編排道:“那若是那邊也有了身孕呢,這嫡子的身份還不是……”
“咳。”不過一聲輕咳,丫鬟卻像受到驚嚇似的,身子抖了抖,也立馬禁了聲。
劉媽媽隨着丫鬟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身穿紫色錦袍的小男孩從拱門處走出,他烏黑的長發被一頂白玉冠子束起,白皙圓潤的臉上卻帶着一股不符合年齡的冷峻。被小男孩冰冷的目光掃到,劉媽媽心裏也有些發怵。
“少爺過來了。”看着一邊已經腿腳發軟的侄女,劉媽媽不得不硬着頭皮開口,“頭面都已送入夫人房中了,我正要讓翠雲去取新做的衣服回來呢。”
傅元徽冷着臉點點頭,翠雲就急不可耐地跑出門去。走進正院之前,傅元徽卻是頗為意味深長地看了劉媽媽一眼:“劉媽媽是祖母素來倚重的,今日父親回府,一切都要辛苦劉媽媽了。”
明明面前的小男孩不過五歲,劉媽媽卻每每覺得,站在自己的面前,就是如今已經官至宰相的老爺。少爺的風範,縱使是童年時期的老爺傅堯平也不能匹及。
房門被推開,刺眼的光亮透進來,蘇蔓玖有些難受地閉了閉眼,待看清門口的紫色身影時,臉上卻忍不住揚起溫和的笑意:“元徽過來了。”
傅元徽看了看還倚在床上的娘親,微微低頭,將眼中的失望掩下。再抬起頭時,他臉上已是一副歡欣雀躍的模樣:“娘親看我今日這發冠可好看?”
蘇蔓玖早就發現兒子頭上的白玉發冠,那發冠還是兩年前傅元徽生日時,傅堯平從京城讓人送回來的生辰禮物。
可笑這當爹的,連自己兒子長得多高多大都不知曉,兩年前的發冠,今年才堪堪用上。
傅元徽將蘇蔓玖眼中的傷神收入眼底,臉上卻依舊是渾然不覺的樣子:“娘,你不知道,昨日我們隔壁的李富貴鬧了個大笑話。他頭次上學堂,竟不知道學堂里的座位編了號,坐到王慶延的座位上去了,被對方的書童直接哄了開來。”
“那你第一次上學沒犯過這樣的錯誤?”蘇蔓玖知道兒子是有意逗自己開心,說話間便笑着伸手去刮他鼻子。
傅元徽往後一躲,雖然矢口否認,但微紅的臉卻泄露了他的過往。
兩母子在房中很是開懷地聊了好一陣,直到門外丫鬟怯怯的聲音響起:“少爺,老爺和老太太已經入城了,還有半個時辰就能到家。”
“娘親。”傅元徽瞥了一眼翠雲手中捧着的衣服,從中挑了一件淺紫色的出來,“你看這件可好,跟元徽身上的很是映襯呢。”
蘇蔓玖看着那淺紫的緞面繡花裙,神情有些猶豫。
這紫色乃是傅堯平最愛。除了官服,他平日的衣服都以紫色為主。當年蘇蔓玖也是四季衣服均選紫色,淺紫、深紫各種交相輝映。但現如今,那些紫色早已鎖入箱底。
蘇蔓玖帶着傅元徽才在正廳站定,傅老太太就已經帶着僕婦走了進來。
蘇蔓玖福下身去,傅元徽也是連忙拜了拜,就跑到傅老太太面前:“祖母,你這麼久不來看孫兒,孫兒可想你了。”
傅老太太膝下雖然不止這一個孫兒,但是長子傅堯平膝下目前卻只有這一個嫡子。看着傅元徽這般乖巧,她心中也是十分歡喜,連喊着心肝寶貝兒,把傅元徽擁到懷裏。
傅元徽一邊往傅老太太懷裏撲,一邊卻是朝自己的奶娘使了個眼色。奶娘李氏便端着一盅湯罐上來:“夫人聽說老太太最近頭風有些重,特意尋了活的貓頭鷹過來。這東西燉湯對治頭風是最好不過的。”
傅元徽一個滑身從傅老太太的身上下來,打開那湯罐,一股清香便蔓延開來:“元徽可饞了好久了,可娘親就是不讓元徽動。說是專門替祖母準備的呢。”
兒子已經鋪路這般,蘇蔓玖也不可能再消極。她親手端了湯罐,奉到傅老太太面前:“媳婦是在《黃帝內經》中看到,又特意問過了平安堂的老大夫,這才備下的。”
傅老太太看着面前俯首低眉的長媳,又看了看目光中充滿期待的孫子,便點頭示意身後的林媽媽接過湯罐:“這個方子,京城那邊的大夫也提過。只是這活貓頭鷹極難尋得,你倒是有心了。”
面前的長媳蘇氏嫁入傅家不過七年,才二十三的人就如同已經凋零的花朵一般,早已不復當年的鮮艷。
縱使心中對蘇氏的善妒諸多不滿,看在乖巧可愛的傅元徽面上,傅老太太也少不得先給蘇氏提個醒:“今日堯平回來,一是看你們母子。另一事便是,素姨娘兩月前已經生下堯平的次子。這次回祖宅,便是要替她與這孩子入籍。”
傅老太太頓了頓,看向蘇蔓玖:“堯平膝下單薄,好不容易又得了個兒子,頂個庶出身份實在是不妥。這次,便要抬了素姨娘為平妻。”
“蘇陌素本就是你嫡親的妹妹,抬她的身份,你應該歡喜才是。”傅老太太覺得,自己這次實在是耐足了性子。這般細說又細說,縱是對自己的女兒,她也只得如此了。如今長子已官至宰相,內院寧靜些對他只有好處。
蘇蔓玖埋着頭,貝齒咬在嘴唇之上,這種大方她一貫做不來。
“老爺和素夫人回來了。”
聽到門口僕婦的這一聲素夫人,蘇蔓玖身子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抬起頭,蘇蔓玖就看到一身深藍色緞面長衫的傅堯平走了進來,跟他一同走進來的正是一身水藍色百褶裙的蘇陌素。
看着這一對藍衣璧人,蘇蔓玖頓時覺得自己和兒子這一身的紫色是多麼的可笑又可悲。
“姐姐。”蘇陌素笑意盈盈地上前朝蘇蔓玖福了個禮,又從身後的僕婦手中接過茶盞遞給蘇蔓玖。
蘇蔓玖死死盯着蘇陌素眼角的那顆淚痣,只覺得面前這女子,笑得實在虛偽!
她蘇陌素算自己哪門子嫡親的妹妹!不過是一個姨娘的女兒,卻在自己娘親過世后,被計入了母親的名下,入了族譜,成了嫡女。
真是個笑話!
如今,她的兒子,也要用這種不堪的方式,成為嫡子!蘇蔓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姐姐。”蘇陌素又柔柔地喚了聲,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或許是半蹲的姿勢維持得久了些,蘇陌素手中的茶盞突然一歪,她整個人就往蘇蔓玖身上倒去。
蘇蔓玖往後一退,沒有錯過蘇陌素眼角微微上揚的淚痣。
下一刻,傅堯平已經將蘇陌素拉入懷中,他心疼地看着蘇陌素手背露出的燙傷,恨恨地訓斥道:“你怎麼這樣毒辣!陌素可是你的親妹妹!”
蘇蔓玖咬着嘴唇沒有回答。
她確實看到了蘇陌素手在發抖。但是眼前這個女人,搶走了自己的夫君,如今還處心積慮將她的兒子推上嫡子的位置,蘇蔓玖怎麼可能甘心去扶她。
“爹。”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
從傅老太太身後鑽出一個小腦袋,傅元徽小心翼翼地看着傅堯平:“爹,元徽是不是有了弟弟?”
傅堯平因對蘇蔓玖不滿,連帶對着傅元徽也語氣有些嚴厲:“怎麼?”
傅元徽拉着傅老太太的衣襟,似乎十分緊張:“爹,那元徽可以和小弟弟一起玩嗎?隔壁的李富貴他們都有哥哥弟弟一起玩,就元徽只能一個人。”
聽到傅元徽這般軟糯糯的聲音,傅堯平心中再大的怒火也漸漸平息下來。縱然這蘇蔓玖再不懂事,傅元徽也是自己的親骨肉,於是他緩了神色跟傅元徽說:“弟弟還小,元徽可以先和……”
傅堯平頓了一頓,卻不知道如何接下去。這五年來,他把蘇蔓玖和傅元徽留在這老宅之中,除了僕婦,確實再沒有其他人。
傅老太太摸了摸傅元徽的頭,也開口了:“元徽喜歡小弟弟,那麼願不願意跟着小弟弟一起住,一起去京城呢?”
蘇蔓玖聽到這話心都提了起來,這五年裏,元徽就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亮。但是,為了自己將元徽留在這鄉下老宅,耽誤的是他的一生。
作為母親,蘇蔓玖只能將頭深深埋下去,不去看傅元徽一眼。她害怕自己捨不得,更害怕自己的淚意被兒子看到,而改變了他去京城的心意。
傅元徽的目光中帶着期待:“那元徽是不是可以天天見到爹了?”
傅老太太點點頭:“是,還有祖母。”
“太好了,再也不會有人笑元徽是沒爹的孩子了!”傅元徽高興得跳起來。他從傅老太太身邊跑出來,一隻手拉住傅堯平的衣襟,一隻手則去拉蘇蔓玖的,“以後,元徽也是有爹有娘的孩子了對不對?”
聽到母親說要帶元徽去京城的時候,傅堯平雖然有些意外,卻還是沒有什麼異議。畢竟元徽是自己的嫡長子,帶在身邊是應當的。而且元徽已經五歲,在這鄉下,學問實在比不得京城。
但,蘇蔓玖的話……想到蘇蔓玖方才的不識趣,傅堯平心中就有些不快。他正要開口拒絕,可是卻感覺到那孩子在拉自己的衣襟。
傅堯平低頭看過去,元徽的眼神中充滿了希冀。想到五年裏,自己對這孩子的寡淡,傅堯平終於點了點頭。
馬車已經套好,所有的行李都已經搬上去。管家正要落鎖,卻聽到一個丫鬟慌亂的哭聲:“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爺落水了!”
蘇蔓玖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她推開僕婦,直直地奔向池塘邊。
家丁的速度顯然更快,傅元徽已經被撈了起來。
一張小臉慘白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