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黑臉

與李熙文見面后的第十天，顧敏第二次把他叫到顧家大宅里商談。這時正是光緒十七年，農曆十月，凜冬將至。

天津衛的香胰市場，持續了一個多月的動蕩之後，終於回復了穩定。尤其是內華洋行，在小野昭和壯士斷腕的鐵血改革之下，他們徹底拋棄了本就不怎麼盈利的鏢局部分，重新把重心轉入到香胰行當上來，一時間，內華香胰在天津衛香胰市場的份額越占越大，甚至隱隱的，有種和美華並駕齊驅的意思。

為了爭奪份額，兩家公司接連在香胰價格上比賽一般降價，連帶得天津衛所有的香胰工廠都被迫跟着兩家最大的公司的步子走。香胰的盈利比重越來越低，為此很多工廠都被迫辭掉了很多工人，一時間，天津衛的香胰市場風雨飄搖，人心惶惶。

這時間，英租界南邊的顧家大宅會議室里，作為美華香胰董事長的顧敏，正在積极參与着一項在外人看來完全不務正業的工作，完全沒有外人想像的焦躁和憂慮。

一樓會議室里，面對着楊老爺子，楊守誠和康廣銀三位長久以來的合作夥伴，以及新加入的李熙文同學，顧敏再次做出了一個關於產業轉型的重大決定。

“我決定，以後逐步放棄香胰工廠，轉行做電力公司。”

顧敏話音落地，拿眼光去徵詢別人的意見。

要知道，她之前從雜貨鋪轉行做香胰時。她手下的兩位幹將，楊老爺子和楊守誠可是非常反對的。

所以顧敏在做好這次的決定之前，實際上已經在心裏打好草稿。如果手底下的人反對，她剛怎樣應對，怎樣說服他們跟着自己干。

誰知話音落地以後，排除掉李熙文不說，他們三位竟然罕見地沒有反對，只是都互相看看不說話。

沒人問她，顧敏就點名老爺子。問他：“老爺子，你有什麼看法？”

老爺子說：“小姐，我覺得挺好。”

楊守誠說：“我也是。”

康廣銀托着下巴。等了一會兒，接道：“我覺得早就應該轉行了。”

“你們今天怎麼了？意見這麼一致。”顧敏問。

楊老爺子悶了口茶，才說：“小姐，自從上次你轉行做香胰之後。我就明白了。金龍不是池中物。您的見識和眼界不是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能比的。那我還阻止您做什麼呢？這不是討人嫌嗎？”

顧敏最不慣被人誇獎，更何況老爺子的意思是還記得當初她的一意孤行呢。顧敏能怎麼說呢，只好訕訕地說：“哪裏哪裏。”

“這小夥子就是小姐選定的電力公司的總經理吧？聽說是美國什麼哥哥大學畢業的？”楊老爺子拄着拐棍問李熙文。

“是哥倫比亞大學。”李熙文糾正。

“我管你是什麼哥哥大學還是弟弟大學！”楊老爺子猛地把拐棍往地上一敲，變臉的速度也真是快，剛剛對着顧敏還是慈祥善良的老爺爺樣兒呢，隨着李熙文就是一副嚴肅到板結的老爺子神色了。

李熙文剛從學校畢業的一個小青年兒，哪裏見識過這樣的陣仗，馬上就被嚇得不輕。不過很快就穩定住了。

他居然沒反駁，也沒回嘴。而是說：“對，管他是什麼大學，您叫的順口就好。”

老爺子表示滿意，神色漸漸和緩下來，但依舊非常嚴肅地訓話說：

“我們家小姐做生意，做講究的是‘仁義‘兩個字。去年年初小姐剛做雜貨店，有流︶氓混混來店裏鬧事，非要砍下守誠一隻手，否則就要賠償一千兩銀子。小姐一點都不猶豫，馬上就拿出一千兩銀子。

今年春季周圍幾個省鬧災荒，道上路上不知道餓死了多少人都沒人管。是小姐看那些災民可憐，才有了美華香胰，並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給災民工作。

此後美華香胰越來越掙錢，有一些知道技術的工人想要跳槽。按照我的想法，少說也得把這些跳槽的工人打斷腿－－”

說完這句，他看了看康廣銀，康廣銀只好摸着鼻子苦笑。他可以天天和楊守誠吹鬍子瞪眼的，但是和楊老爺子，他還真不敢。

並不是因為楊老爺子在工廠的位置比他高，說實在的，隨着美華香胰實力的進一步擴大，那個什麼門面的位置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老爺子現在的工作，主要是經營美華車行的部分，這部分基本是顧敏拿來養災民的崗位，根本是賺不了什麼錢的。

但是在美華，根本沒有人敢不把老爺子放在眼裏，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顧敏的緣故，顧敏是真正把老爺子當做正經長輩來看待的。

楊老爺子看康廣銀不敢看他，哼了一聲，接著說：“但是小姐說了，技術是人掌握的，泄密是早晚的事，所以她並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還勸我說，與其讓外國人運送舶來品進來賺咱中國人的錢，不如把利潤讓給咱們中國人。這才有了天津衛龐大的香胰工業群。

人人都說女子不如男，我卻覺得小姐這樣的心胸氣魄，就算是男兒裏面也少有人能比。但是有些點我要說明，小姐心胸寬廣，體諒下人，從來不與旁人計較。我可不一樣，我老頭子心眼兒只有針尖兒大，什麼事情都看不長遠，要是讓我知道你有什麼對不住小姐的事情，別管你跑到哪國去，我都拿拐棍戳死你！”

楊老爺子是在李熙文面前給顧敏立威呢。顧敏心裏明白，作為一個生意人，她的性情有些過於軟糯，這樣的壞處就是下面的人不太怕她。比如之前康廣銀想要跳槽的事情，固然是顧敏不願意強人所難的原因，但何嘗不是因為她看起來太過軟弱好欺呢？

雖然顧敏覺得老爺子後面越說越奇怪，總感覺是老丈人給新女婿的下馬威，但是不管怎樣，顧敏對老爺子還是很感謝的。李熙文好像也很吃這一套，連連賭咒發誓的，雖然顧敏並不相信這一套。

來自二十一世紀，那個商業文明高度發達的時代，顧敏深深地明白一個道理就是，一個企業所需要的最好的員工，不是最忠誠的員工，而是最有創造力的員工。

一個優秀的企業家一定知道，他所需要的員工，不是那種“我要為企業奉獻一輩子！”的員工。而是“我能給老闆帶來最大利益！”的員工。

這是商業文明與農業文明在企業文化領域的巨大差異，顧敏再明白不過，但是她還是感謝楊老爺子今天的所作所為，臨走的時候，顧敏特意和少卿一起到門口送送他。

馬車比較高，老爺子腿腳不太利索了，上馬車的時候一隻腳被絆在外面。顧敏在後面推了推少卿，少卿立馬跑上前去，踩着車轅雙手把老爺子的那隻腳放進車裏。

“哎喲，少爺，使不得，使不得。”楊老爺子連連驚呼。

顧敏站在一旁先對少卿比了個大拇指，看他得意地轉了兩圈，才對老爺子說：“當得的。老爺子今天晚上黑臉扮的真不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需要問問您，你們三個之前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不然，怎麼我今天說要轉行的時候一點異樣的表情都沒有？”

提到這個，老爺子就傲嬌了，雙手撐在拐棍上神秘得笑笑，才說：“小姐，你忘了我現在在幹什麼了？美華車行，所有的黃包車夫都是咱們的情報員。你當我不知道你去過美國洋行？就算這個不說，幾天前，美華剛剛從美國輪船上卸下來一大批機器，總不可能是用來做香胰的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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