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行路難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胡不歸站在不遠的地方,認真地打量着鄭海東。胡不歸對這個犯人一點也不熟悉,他太低調了,隱藏在幾百號犯人之中,幾乎讓人無從察覺。
面前這個犯人完全看不出一點商人的味道。他的眼窩深陷,鼻樑上架着一副陳舊的老花眼鏡,一邊的鏡架已經折斷,用麻線和膠帶勉強固定。皮膚在海風常年侵蝕之下,過早的衰老,皸裂的皺紋從臉部一直延伸向下,爬滿了整個臉龐。一身洗得發白的囚服,沒有一絲褶皺,筆挺地穿在身上。
鄭海東的面前,整整齊齊地碼放着一堆的法律書籍、信紙和申訴材料。因為經常翻看的緣故,書口和書腳都已經染得烏黑,微微捲起。一隻老式英雄鋼筆夾在桌上,筆身上的漆面已經完全磨損,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該不該走出這一步?胡不歸有些迷茫。
他認真查閱了鄭海東的檔案,結果讓人大吃一驚。
這個沉默寡言的老犯人居然是80年代就身價千萬的商賈巨富,卻又莫名其妙地窮困潦倒直至盜竊犯罪。其中大量的案件細節語焉不詳,讓人存疑。而其父已於1985年10月去世,其母81歲高齡,另外只有一個小他5歲但多年不相往來的弟弟。那麼,若晴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又怎麼會認識他的呢?
胡不歸還發現,鄭海東坐牢時間竟然已經長達23年,刑期卻仍然是無期。根據法律規定,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后,只要認罪並正常服刑,刑期就會逐年遞減。而鄭海東案最蹊蹺的一點就在於,鄭海東坐牢23年,卻從未認罪。
在胡不歸的記憶里,認為判刑過重的不少,拒不認罪的不多,而能夠堅持23年拒不認罪的,鄭海東是唯一一個。
一個看似普通的犯人,背後卻有如此傳奇的經歷,如果把監區裏的幾百號犯人一個一個都翻出來,豈不是一本大百科全書?
必須得到答案!胡不歸下定決心,向鄭海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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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海東並沒有意識到胡不歸此行的目的在於自己,他依舊在專註着自己的工作。
胡不歸沒有立刻打斷他,斜側着身子,看着鄭海東正在謄寫的申訴狀——
尊敬的領導:
您好!
本人鄭海東,男,現年60歲,原東方外貿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長兼總經理。1985年,遭王老闆(系代號,具體姓名待查)、鄭雪等2人構陷,被誣陷為盜竊罪,判處死刑緩期2年執行,於1985年8月21日投送海州監獄服刑至今……
鄭雪,系本人父親表兄之幼女,自1981年3年起被本人聘任為東方外貿公司辦公室秘書,1982年5月兼任客戶服務科主任,1983年8月再兼財務科主任。該女子以偽善面目,長期潛伏,騙取我的信任,並不斷通過偽造賬目等形式將公司資產轉移至正天外貿公司名下。1985年6月14日晨,在東方外貿公司大樓前,其趁我不備,欺騙我簽署了出售東方外貿公司協定。實在是……
之後的內容,胡不歸看到“禽獸不如”、“衣冠禽獸”、“恩將仇報”之類的詞被反覆塗抹、修改。
胡不歸拍了拍鄭海東的肩膀,帶着鄭海東走進談話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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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后,鄭海東非常伶俐地幫胡不歸的茶杯里添滿水,用衣袖裏襯擦了擦椅子上的浮塵,然後在一邊蹲了下來。
這種獄警坐着、犯人蹲着的談話方式是監獄裏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這樣做,不僅保證了獄警的安全,也斬斷了犯人的自尊。遇到個別不聽話的犯人,讓你直着腰板蹲上一下午,後面兩三天就算是告別正常行走了。
今天,胡不歸不想以這樣的方式與鄭海東交流。他把另一把椅子拉到自己的身邊,示意鄭海東坐下。
鄭海東猶豫着搖了搖頭,說:“胡警官……這樣,不合規矩。”
胡不歸沒有說話,用手拍了拍椅子扶手。
鄭海東躊躇了半晌,終於站起來,挪到椅子邊,斜簽著身子坐下,只有小半個屁股挨着,就像在扎馬步,臉上擠出一堆笑來不迭聲地謝謝胡不歸。
胡不歸又好氣又好笑:“你要這麼坐着我也沒意見,可我要提前說明,今天我跟你談的時間會比較長,你覺得你這兩條老腿,能抗多久?”
鄭海東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又往裏挪了一點,總算是坐穩了。
“鄭海東,你今年60了吧?”
“是是!”
“哪一年進來的啊?”
“1985年8月21號晚上進來的,刑期從6月15號算起的。”
“日子記得倒挺清楚啊?”
“是是!”
“刑期還有多少啊?“
“無期。”鄭海東的臉上有些尷尬。
胡不歸想了想,一針見血地問道:“你是被冤枉的?”
鄭海東並沒有立刻作出回答,他沉默着,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胡不歸看了看監控視頻,穩住神情,壓低了聲音說:“你不覺得自己很傻嗎?如果你當初認罪,2年後就可以改判無期,再過2年改判20年,爭取爭取減刑,最多坐19年的牢,4年前就該出去了。”
鄭海東表情木然。胡不歸盯着鄭海東的眼睛,接著說道:“就算你當時年輕衝動不懂事,現在認罪,無期2年就能改判20年,你已經23年了,直接抵消。就是說,再熬2年你也能出去了。”
看着面前這個冥頑不靈的老人,胡不歸感到自己的情緒竟然有些失控:“退一萬步講,就算你真被冤枉,你想辦法先出去,再起訴、上訪、找媒體,不行去靜坐、上吊、**,總比你在這裏寫這種狗屁不通、註定無人問津的申訴狀要有意思多的吧!”
說到最後,胡不歸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話從齒縫裏逼了出來。
談話室外的幾個鬼精的骨幹犯察覺到氣氛的異樣,探出頭來偷偷看了看,又都識趣地躲了起來。
“我……我沒有偷車。”鄭海東低着頭囁嚅道,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像是在和地板較勁。
胡不歸心裏清楚,他較勁的其實是自己,是整個刑罰制度。他感到面前這個老人面目可憎,對自己的憤怒感到滑稽和愚蠢。如同火山爆發般的怒氣瞬間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他癱倒在椅子上。
“你回去吧。”胡不歸說。
鄭海東無所適從地站了起來,低着頭,嘴裏輕聲念叨着對不起、對不起,慢慢向門口走去。
“等等!”就在鄭海東即將退出的時候,胡不歸叫住了他:“你認識一個叫若晴的人嗎?”
“若晴?”鄭海東一臉迷茫。
“算了,你走吧。”胡不歸不耐煩地甩了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