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自有春愁正斷魂
“養心殿據慈慶宮有點遠,日後不在慈慶宮辦公了,你願意隨我來外廷嗎?”他突兀地問道。
秦羽蹊抬頭看了眼他隱在陰影中的纏握的雙手,眼神一路滑到地上,輕輕地嗯了一聲:“奴婢是陛下的御寢司習,自然跟着陛下走。”
昭衍輕輕側頭,看見的是她上下翻動的裙擺,還有一雙月白色珍珠繡鞋,他在前面走,她就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這種感覺,就像是月亮擁着星子,天幕拽着夜色,一步不離,一手不放。
昭衍帶着秦羽蹊從元輝殿北邊走到右門,再到小膳房,秦羽蹊早早準備好了吃食在裏面,人也都提前散了,秦羽蹊進了屋子,將袖子挽起來,到角落裏凈手,昭衍怔在木桌旁,拿起一個土豆看了看,也挽起袖子,走到水缸旁舀水,秦羽蹊立馬跑過來搶了過去:“我來就行了,你在旁邊看着。”
他看了她一眼,心中幾分歡喜:“好。”
她躬身去舀水,白白凈凈,水蔥似的胳膊在一缸水的映襯下白皙至透明,若不是因為髮髻高綰,那烏黑的青絲順着肩胛徐徐滑下,打扇子一樣漾開,一定美得妖嬈又婉約。
她把土豆放到水盆里,用小刷子哧哧地刷乾淨,一顆顆擺放在桌子上,昭衍找了把小刀,坐在凳子上削皮,他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干起活來卻不含糊,削出來的土豆皮薄薄一層,她不時一回首,看看他的戰績,彎唇一笑,又轉過頭去清洗。
兩個人各忙各的,不說話,卻也別有默契,不顯尷尬,昭衍垂頭削皮的樣子專註認真,就像他平日批摺子一樣,她偷偷瞄着他的時候,那嚴肅的眉眼會不經意間鬆開,然後染上幾分得意。
秦羽蹊把手放在水盆里,冰涼的水彷彿能麻痹神經,她在做什麼?做一件滿足自己的事情,她還是那個自私的她,得不到的,就想方設法,通過其他途徑得到滿足和幸福感。因為昭衍越走越高,越走越遠,所以她在焦慮中無助自卑,於是不顧尊卑廉恥,將他硬生生拉到廚房裏,幹着下人才幹的活兒,做着跟他身份完全不符的事情……
“你休息的時間不多,上次……怎會有功夫折騰這些?”他將削完的土豆放到青花瓷盤中,用手抹了抹額頭細密的汗珠,站起身,抖了抖衣袍,走到角落裏,秦羽蹊的身後,定定看着她。
“我清閑的時候,就願意琢磨一些奇怪的事情打發時間,宮女平日做的就是伺候人的幾件事,取悅別人,滿足別人,偶爾放鬆下來,也會想着取悅自己。”她說的淡然,眉目如輕煙,昭衍雙手背到身後,對她另眼相看:“你與我印象中的那個秦羽蹊,相差甚遠。”
她笑着“哦?”了一聲:“一定是我素日寡言少語,才讓你看錯了眼。”
秦羽蹊擦乾淨手上的水,她的手被凍紅了,十分刺目,他忍不住彎腰,伸出胳膊從后將她的手包在手心裏:“這樣很好,這樣的你很真實。”
她身子一顫,並未拒絕:“你是帝王,我在你面前,只能恭順、溫柔,說你愛聽的,做你喜歡的,我不能成為真實的自己,即便你今日喜歡,也不代表你會永遠看的慣。”她站起來,面對面地衝著他,低下頭:“這就是我想說的。”
昭衍就力,一把把她拉到懷裏,她的額頭裝上他的胸膛,滾燙滾燙的,帶着要爆發出來的情愫,熾烈,又無法停頓地燃燒着:“你是個聰明的人,知道我的心意,可你又太傻了,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行帝王之怒,但對你,我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你緊密的就像一塊石頭,不給我留哪怕一絲縫隙。”
他長長嘆了口氣,低下頭,在她發頂印下輕輕一吻。
秦羽蹊肩膀顫了顫,緊緊握住他的手:“我該怎麼做!”
“走到我身邊來,右邊,左邊,無所謂哪裏,只要你喜歡,我會把所有椅子都擦乾淨等你坐上去,所有的地面都洒掃乾淨只為你踏足,我是帝王,我有權力給你一切,你要你點頭答應,如果你覺得點頭疲累,給我一個眼神……一個眼神我就全部明白!”他顫抖着,攬住她的肩膀,狠狠地要揉進身體中。
秦羽蹊終覺肩胛疼痛,她絞起秀眉,眼眶紅了一圈,心臟卻揪在一處無法釋懷……他是誰,是昭衍,是帝王,他願意與她共分天下,她何德何能?
她的沉默讓昭衍焦急無奈,他斷斷續續地念叨着:“自從父皇殯天,我從未好好休息過,也不曉得如何才能毫無愧色地閉上眼!父皇走得太快,我還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把自己想說的話,完整地告訴他……還有……我還沒有做好接手整個天下的準備,但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就覺得自己還能找回勇氣!”
“在這場離開的博弈中,沒有人可以完勝地離開,你的成長是先皇的生死鋪就的,而你如今要走的路,也是為了玖昭國的千秋萬代,帝王本就寂寞,帝王之心,本該難以捉摸……昭衍,給你勇氣的人,不是我,還會有別人。”她定定地看着他:“這條路,你要走,還要走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別人?沒有別人……秦羽蹊,我的心只有一顆,放下你就夠了!滿了!再也……裝不下其他……帝王之術,我不屑一顧!成為一國之主,我不求揚名立萬,只求不愧於心。”他垂下眼瞼,素衣下,一雙拳緊緊握住。
她的頭簡直要炸掉了,心臟撲通撲通跳着將要頂破胸膛,然後一躍入他的手中,再狂妄地叫囂着她所有隱藏的感情,彷彿雷雨天被閃電劈成了十瓣兒,身體上下沒有一處屬於自己,聽從自己。
他自然地攬住她的腰肢,緊緊貼在自己身上的:“我想和你共分天下,我喜歡你,在乎你,想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給你……秦羽蹊,你早就知道了,你是個聰明人,為什麼總在推拒我?因為夙恆?你真的愛他嗎?”
秦羽蹊抬起頭,皺着秀氣的眉頭,忍着自己所有的矛盾與難過,一手摁在他唇瓣上:“閉嘴……我的愛與不愛,你能看得出來,難道我看不出來嗎?”
他張開唇瓣,輕輕含住她的手指頭,她憋得臉通紅:“你這人怎麼這樣無賴!”
“你還沒有回答我……”他雙手捧住她的臉,彼此間呼吸可聞:“告訴我,你也喜歡我,我要你說出口!”
“昭衍……”她咬住唇瓣,念他的名字,她所有的皮膚都在震顫,而這些,與她下一句話相比,似乎並不重要。
她閉上眼,又睜開,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喜歡又怎樣……我們是世上最不可能相愛的人!”
他毫無反應,只是加重了力道,她執着地盯着他恍惚間要吞吃靈魂血肉的眼神:“我們之間,隔着東宮,隔着內外廷,隔着李良娣,隔着整個天下。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也不是最適合我的人,就讓我這一晚,僅此一晚,把心裏的話逐字逐句說給你聽,無論你相信或者不相信……”
“我不相信,我當然不相信!喜歡不在一起?難道勞燕分飛才是正途?!你簡直奇怪至極!”他氣血逆流,雙眸通紅,捧着她的臉,瘋狂地衝撞上她柔軟的唇瓣,輾轉纏綿,吞噬血肉,她閉上雙眼,卷翹的睫毛恰如蝴蝶振翅,微微顫抖。
秦羽蹊沒有拒絕,也沒有任何殘留的情感,就如她所說,不停地取悅別人,滿足別人!原來被拒絕的滋味令人如此愁苦,簡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一手握着這份感情,一手劃清彼此的界限,她的取悅……讓他生不如死!
昭衍氣喘吁吁地放開她,秦羽蹊掛着眼角的淚珠,軟軟地癱倒在地,了無生色。
他慢慢蹲下身,抬起她的下巴:“我倒真的希望,我們之間隔着天下,因為那至少,是個可以當做理由的理由。你的借口,就像貪沒官財的貪官污吏,享受着,謹慎着,卻不願意背負任何責任,我喜歡你,你在我心裏,是整個長安城的別無二致、無可替代!而現在……你卻一手推翻了所有……包括我的未雨綢繆……我的耐心信心,今日,統統跟着你沉進地獄……”
她的眸子轉動了一下,木然地看着他:“沒有人可以給我愛你的膽量,而你,即便給了,我也不敢要。昭衍,就算我愛你愛的死去活來,我也只能死去活來,你不屬於我,今天不屬於,未來也不屬於!”
他微微眯了眼,一手附在胸口上,唇角苦澀地彎起來:“我的整顆心都給你了,現在由你來把他打碎,打碎了好,將來只有你一個人能夠重新將他粘好,如果你放棄我,那我們不如從現在開始,相互折磨,到你承認,到你願意主動回到我身邊……”
秦羽蹊睜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這不是一場遊戲,沒有互相折磨的存在!”
昭衍的耐心已然到達極限,他一甩袖子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中滿是燃燒的火焰與憐憫:“我帶着滿滿的期待隨你來到這裏,本以為能得到結局,但我沒想到,你只是嫌棄這條傷口不夠深不夠狠戾……關心?擔憂?別人可以帶來的,我憑什麼一定要你給予?既然給不了感情,要空殼一具,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