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曾負秋風多少秋
朵日剌一手扶額,死死咬住唇瓣,半晌緩了緩道:“若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我當即割了你的舌頭,刺聾了你的耳朵!”
“若能讓娘娘消氣,羽蹊甘願去二十四衙門領罰。”秦羽蹊姿態卑微,朵日剌氣着氣着竟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了,一擺衣袖:“罷了罷了!是我沒注意到!”
秦羽蹊方舒口氣。
朵日剌轉身欲走,秦羽蹊小聲道:“奴婢感謝娘娘大義,前兩日若不是娘娘,秦羽蹊定留不住這條命。”
朵日剌蹙眉,停下:“少虛偽了,我為的是什麼你還不清楚么?”
“奴婢同娘娘一樣,喜歡有結局的故事,無論它是悲劇還是喜劇。”她慢慢抬起頭,看向朵日剌的眸子裏藏着一絲坦然:“娘娘救了我,我就視你為恩人。”
“你們宮中的人,浸淫心機這麼久,見不得一點人情,哪怕是不純粹的人情,也像得了寶貝。但你記住,秦羽蹊,我不是好人,也不想在你面前做好人,你喜歡昭衍,昭衍也喜歡你,你就是我的敵人,一輩子的敵人。”
你知道她曾經多盼望那個玉器鋪前的翩翩少年,就知道她失去他有多麼悔恨。
秦羽蹊並不在乎朵日剌把她當敵人,有昭衍這一份牽絆,就註定朵日剌一輩子都不可能對自己下手。利用別人的感情安身立命,不是個光彩的事,不過她確實浸淫心機許多年,一張白紙,只要它是白凈的,有一絲污點又怕什麼呢?
“娘娘既如此清楚明白,那奴婢不便叨擾,告辭。”她微行一禮,轉身往前走去,只余朵日剌在身後糾結憤怒不平。
朵日剌出來的太久,尋出來一個小宮女,看見秦羽蹊的背影,“咦”了聲:“娘娘好興緻,跟陛下身邊的掌事姑姑都能攀談幾句呢!”
朵日剌一手撫平自己的眉頭:“都是舊識,自然有些話要說。”
“依奴婢看,娘娘若是想打動陛下,不妨先從陛下身邊的羽蹊姑姑身上下手,讓姑姑遞個東西啥的,也好過日日被貴主兒壓制着。”小宮女仔細想了想:“娘娘那日不是親手做了朵甘的果子嗎?送給陛下最是用心了!”
“閉嘴!”她忍不住大聲呵斥:“簡直放肆!”
讓秦羽蹊給心愛之人,送別的女人的東西?她還不傻!況且她朵日剌,也丟不起那個人!
小宮女被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朵日剌冷哼一聲從她身側風一樣地走過,冷聲道:“自己去領板子!”
昭衍冷着臉,走回慈慶宮,將自己鎖在屋裏,案牘上擺放着夙恆差人急送至東宮的書信,他還不了解夙恆么,藉著請安的幌子問問秦羽蹊平安否,昭衍心煩意亂地將信撕成兩半,扔到一旁,不再理會。
門外的黃門詢問:“稟殿下,寧親王世子仍在午門外求見,世子爺擔心殿下安危,不肯家去。”
昭衍冷冷一笑:“告訴他,本宮好得很,讓他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是,奴才告退。”
昭衍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雙手垂下來,一雙眼恍恍惚惚地望着頭上的金蟬藻井,再忍忍,過了這陣子,就把一切攤開說,他不信她沒有一絲情愫。
第二日寅時,秦羽蹊身着珠絡縫金帶裙,一個人繞進慈慶宮當值,進寢宮前,才得知太子已經早早去外廷了,她怔怔在門口站了一會,看着司衣司帳收拾屋子,等那二人收拾完了,一起出去用早點。
秦羽蹊有些心不在焉的,她昨日剛經歷了生死大劫,心還在半空中吊著,此時略有明朗,便想起昨日一些不對付的地方,按說馮昭訓身邊的小宮女知道她去了十三衙門,為何點人數的時候遲遲沒有人去尋她?難道有人在裏面做了手腳,成心讓她喪命於此?
最壞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的,秦羽蹊等手上閑下來,一個人借口送冬衣去了馮昭訓的住處,敏虹新帶出來的掌事當值,見她來了,一副驚恐的樣子,秦羽蹊一皺眉,不悅立顯,真當她昨日死了不成?
秦羽蹊面色冰冷難看,草草問了昨日小宮女的去處,掌事唯唯諾諾,最後在她一雙厲眸注視下招認,理由很簡單,小宮女在興安門外,失手打死了馮昭訓最愛的小巴狗,被常海常大總管的人看見了,抓去慎行司打死了。
這是坐實了常海的心思。
秦羽蹊心情更加陰雲慘淡,她想了想,對那掌事道:“你幫我辦一件事。”
掌事正愁沒法討好這位,趕緊問道:“只要姑姑說的,奴婢萬死不辭。”
秦羽蹊道:“你隨我去常大總管處,你獨個兒進去,就問他:‘御前的羽蹊姑姑卻是死了嗎?我的小宮女惹出來的事,總讓我心裏不安生得很。’我就在外面拐角等着,聽他如何回答,你若辦好了這事,我即日就把你調到御前去,你知曉了?”
掌事連忙應下了,隨着秦羽蹊一道去了常海的住處。
正巧常海在屋中訓斥徒弟,秦羽蹊眼神一掃,那掌事就利落的上前敲門,喊道:“給常公公請安了,奴婢是馮昭訓身邊的掌事。”
秦羽蹊一閃身躲到房側,開門的是常海的徒弟,對着掌事一納福:“給姑姑請安,師傅問您是自個兒來的?”
“是,奴婢憂心忡忡,夜不能寐,想向公公討個主意。”
裏面傳來一聲乾咳,常海嚷道:“即是如此,就進來回話吧。”
掌事“誒”了聲,提着裙裾走進去,秦羽蹊在外面豎起耳朵,就聽她述復道:“公公大安,奴婢只想問問,御前的羽蹊姑姑卻是死了么?你瞧,這是我手下的人惹出來的事,雖然被拖走打死了,奴婢還是憂心,生怕有人泄露了……當既然是公公一手策劃的,自然萬無一失……”
常海不悅道:“你這話說的顛三倒四的,像是被嚇着了,秦羽蹊之事你不必憂心了,就是我今日不出手,自然也有我那兄弟收拾她,死在房檐底下,總比尋錯處給一條綾子的好,你就安心當值,往後有什麼事,有咱家頂着,即便她化作厲鬼,找的也是咱家,是那給她陪葬的小宮女兒,算不到你頭上……”
“……即是如此……奴婢就不擔心了,這就告辭。”掌事三兩步退出來,小碎步走到牆側,給秦羽蹊福福身,輕聲道:“姑姑這就罰奴婢吧,奴婢愚蠢之極,做出這等欺上之事,險些害的姑姑……”她說到此處,眼睛裏流出淚來,肩膀一抽一抽的,秦羽蹊拍撫她的後背道:“你被那廝壓着一頭,他說話你要敢不從,也是死路一條,而且今日你幫了我大忙,我得找日給你高升呢。”
她就要跪下,被秦羽蹊扶住:“我不怪你,是看在敏虹的面子上,也是瞧着你人老實,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你先去忙吧,咱們來日方長。”
掌事咬着唇,感恩戴德地應了聲,又一再給秦羽蹊俯身行禮,之後才揩着淚回去。
秦羽蹊有心聽常海跟他徒弟嚼舌根子,就往前走了兩步停下。
常海在裏面嘰嘰咕咕了些話,忽地嗓子一尖道:“你個小兔崽子,可莫學那秦羽蹊,只要我常海在這大總管的位置上一天,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白眼狼!”
“是是是……師傅是奴才的再生父母,奴才要是發跡了,也是師傅教得好……”
“再生父母,哼哼……”常海不滿地念叨:“想當初我也是看準了那丫頭機靈,沒想到今日反咬我一口!勞我之前還費心費力地調查她的底子……就這麼跟你說吧,她家當年是被當今聖上狠狠抄過得!一個罪臣之女,本應入辛者庫世代為奴,也就是運道好,分到東宮。眼下誰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清楚她家裏曾坐下罪,我之前籌劃着,若她這次沒死成,我這張老臉也不要了,一口氣死撐着告到太子殿下面前去,殿下要是寵她,我就上皇後面前告去,皇后眼皮子裏揉不得沙子,秦羽蹊再福大命大貴人庇佑,也禁不住要被趕進辛者庫!”
那徒弟愣了愣神,反應過來:“師傅好周密的心思,誰能翻過您的五指山呢!”
常海白眼兒一番,咬牙切齒陰狠道:“甭給我耍嘴皮子,教訓好你手下的師弟們,誰要敢發跡之後給我梗脖子,誰就是下一個秦羽蹊!”
秦羽蹊仰頭看了看天色,正午的陽光暖洋洋地倚在身上,一襲衣裙在微茫下光彩熠熠,她猶如別人案板上的魚,左邊是閃着寒光的廚刀,右邊是難以吞咽的空氣,當兩邊都是劫數的時候,她除了乖乖等死,只有放手一搏。
秦羽蹊一個人從下處回了慈慶宮,走在甬道上的時候,迎面來個低頭形色倉皇的小太監,將她一把撞倒在地,小太監害怕不已,伸手拉她起身,就在雙手相交時,小太監利落地遞給她一張字條,秦羽蹊打量了他一眼,隨手將字條裝了起來。
“奴才不是有意衝撞姑姑的,請姑姑恕罪!”他跪在地上,沉着頭,面無表情。
秦羽蹊惦記着那張字條,草草道:“下次注意,去吧。”
“是,奴才告退。”
她匆匆忙忙走到一處陰暗處,打開字條,上面是夙恆秀麗齊整的小字:未時在慈慶宮廡旁見。
秦羽蹊眉頭揪了一陣子,五味雜陳,將字條收好,低頭快步走回慈慶宮。
白日青天,慈慶宮籠罩在一片虛虛妄妄的微光中,午後天氣回溫,她周身都洋洋懶懶,別無他事,就到廊子下站着,對面是西廂房,青綠的瓦片掩映在枯朽的樹杈之間,若是冬日下雪,白雪壓枝,只等房中人一推窗子,驚得雪簌簌而落,彷彿又一場潔白而至,飄渺又瑩瑩,不覺冰寒,十分的雅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