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醉下酒家樓
忙碌了一日的晚間,宮中四處靜謐無聲,養心殿前,月明照階沿,皎潔寒光映出枯樹枝椏,碎碎洒洒,鋪蓋在青石板上。洒掃的宮女帶着工具從明間燈火通明處漫步而來,向屏風前錦服宮裝的秦羽蹊屈膝行禮,她垂順的眉目下,一雙明亮的眼眸,帶着少女的幾分青澀和小心。
秦羽蹊抬手輕揮,讓其退下歇息,而一雙明玉般的青蔥玉指從清風袖口滑出,明晃晃的一隻翠玉鐲子盪在腕子上,十足的華貴美麗。此物是前兩日夙恆託人交付她的,宮外的物件假借他人才輾轉到自己手上,相必昭衍已經知曉。她既然心初定,就不怕私相授受的說辭,直接帶上四處走動。
從三希堂飄出焚香的味道,秦羽蹊捏着時辰,昭衍晚間念一會心經,就要整理整理歇息了。今夜不是她當值,秦羽蹊揮手將司衣司帳喚來,交代幾句,回了自己的住處。
損毀的蟒袍擱置在打開的盒子中,秦羽蹊疲憊地脫了宮裝,只餘一件素白色蘇綉暗梅中衣,將一頭烏髮散在肩側,坐在榻上垂着頭穿線,暖意融融的屋子引人昏昏欲睡,她跳下榻將炭火熄滅,轉身回去繼續縫補衣裳,眨眼間也不知幾更天,屋外漸漸少有人走動,她打了個哈欠,手中卻不停,只是屋中愈發寒冷,她禁不住管光腳下地,快走兩步去衣櫃中取披肩,她剛碰到櫥門,就聽身後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道黑影從門縫擠進,投射在地上,秦羽蹊側身一看,頓時嚇掉半個魂。
人影高大頎長,銀冠將烏髮高束,他一步邁進來,玄色齊整的一身衣袍利落英武,腰上雙魚玉佩被屋中明暗不定的燭火映襯得閃閃爍爍,待她與來者對上眼眸后,心才勉強收回去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她還記掛在自己的這一身穿着上……
昭衍一心想着她點着燈休息了,卻未料到行差踏錯,非禮勿視!他望着眼前白衣窈窕,青絲垂腰,慘白面目的秦羽蹊,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上前拉住她冰涼的手腕子,也不顧她光着腳,將她踉踉蹌蹌扥出門。
“陛下!你做什麼?”她被屋子外的寒風一懟,身子抖得像篩子,昭衍頭腦發熱,走了兩步,停下,秦羽蹊氣憤地甩開他的手,弓着腰氣喘吁吁地捯氣兒,昭衍一皺眉:“黑天半夜,我能做什麼?”
秦羽蹊顧不得自己,將他上上下下掃視一遍:“陛下不眠不休,還要打扮成這樣,莫非要出宮去?”
他唇角一彎,上前兩步,胳膊一伸,一把將她打橫抱起:“挽着我的脖子,我帶你出宮去!”
秦羽蹊輕呼一聲,被昭衍抱在雙臂之間,秦羽蹊身子冷得麻木,碰觸到昭衍的體溫,真真是溫暖又舒服,她佯裝出來的抗拒,化作滿滿的難以言語。
“如果我不去呢?”
“在我這裏沒有如果,只有去,或者陪我去,兩個選擇。”
她側首望着他緊閉的薄唇,冷厲着神色道:“我以為我跟你之間,說得夠清楚了。”
昭衍卻冷哼一聲:“別以為帶上夙恆的鐲子,就成了寧親王府的人,只要我不放手,就是寧親王來討賜婚也不成。”
“賜婚?夙恆……來找你討我了?”秦羽蹊忽地低下頭,一席青絲滾下,遮住她的面容。
“嗯。”昭衍十分陰鬱地應付了她。
秦羽蹊沉默了半晌:“只要我不鬆口,你就要我把留在這深宮裏一輩子嗎?十年二十年,讓我守着你,不得有一人終老,不得有一人延續血脈。我……孤零零地守着你,看你如何治理天下,如何美人在懷,兒孫滿堂?”
他忽地停住,心中揉搓般的疼痛難忍,一雙眸順着她的發頂,看向隱在陰影中的玉面:“你如何看待我都可以,我卻不是個狠心的人,尤其是對你,你說地是圓的,我就不敢說是方的,我若是今日還留不住你,你願意嫁給誰,就嫁給誰。”
她悶聲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沉沉嘆息:“君子一言,收是收不回去了。”
出宮的馬車是昭衍早早備好的,他將她抱進馬車中,裏面放置着一件櫻色齊胸襦裙,一件鑲貂狐皮,以及束髮的暗花緞帶。馬車行起來,他殷切地給她拿着狐皮,等秦羽蹊將襦裙套好,親手將狐皮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青絲萬縷壓在領子裏,昭衍小心翼翼地將她的發拖出來,一手拿起緞帶,在她發尾處稍稍系住。
皎月一般清冷明艷的容顏,一雙漾着秋水的眸子,美得清閑雅緻。
秦羽蹊難耐住心中的悸動,一手撫上頭髮,順着撫到發尾繫着緞帶的地方,停留片刻:“你學過?”
他微微彎起唇角:“我找了書看。”
她垂頭看向車廂一角,瞳孔忽閃忽閃,心中百味雜陳。
“此時出城有什麼好玩的?”
昭衍掀開帘子一角,探頭看了眼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地方:“城隍廟附近的夜市剛剛開始。”
“夜市?夜市!”她一個激靈直起身子,也學他的樣子將帘子掀開,寒風撲面而來,卻擋不住遠處明亮的燈影人影。
“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夜市於我,恍惚做夢一般遙遠……”
昭衍得意道:“此時唾手可得,近在眼前,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去城隍廟!兒時,母親常帶我去進香!”她眉飛色舞,掩飾不住的開懷。
他卻在一旁輕聲道:“做個好人心正身安魂夢穩,行些善事……”
他未說完,秦羽蹊就搶着回道:“行些善事天之地鑒鬼神欽……你也去過城隍廟?”
“做太子,也有與民同樂的機會。”他頷首:“兒時,太傅大人曾帶我去夜市玩耍,只那一次,我牢牢記下了,日後千百個勞累,難以入眠的夜裏,我都回想一遍,再心滿意足地睡去。”
她柔柔的目光映在昭衍身上:“日日苦讀,不見天日,更何況還是個孩子……”
昭衍搖搖頭,幾分沉默:“太子就是太子,從出生到御極,沒有一日可以做孩子。”
很快馬車行到夜市入口處,玖昭國對夜市的管理不同於早市和平日的店鋪,寬鬆很多,一條一字型的長路,兩旁店鋪林立,長路盡頭是城隍廟,一座六層高的飛檐塔。店鋪為了吸引顧客,在外掛着各式各樣的燈籠,一個個圓的方的或是鏤空的燈籠上,描繪着嫦娥奔月、孟姜女、山海經中的魑魅魍魎,一派繁華明亮,加之人流涌動,車馬喧囂,歡聲笑語溢滿街頭巷尾,夜市熱鬧非凡。
秦羽蹊耐不住性子,急的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昭衍先一步跳下馬車,伸手扶她跳下來,她的手帶着暖意,溫着昭衍的心,他牽着她,就像平常人家的出遊。
走過石橋,路過書會,轉過一家一家胭脂水粉店、各色小吃小攤,她終覺得有幾分疲憊,昭衍左右瞧了瞧:“我聽說不遠處有一家湯餅做得好,是用骨頭吊出來的,我帶你去嘗嘗。”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秦羽蹊瞅着他寬闊的後背,微微揚起唇角,再低頭看看交握的雙手,她滿心枯萎的花兒又重新綻放,就讓這雙手一直一直緊緊握住她吧,秦羽蹊一瞬被兩側燈火閃紅了眼,濕潤隨着眼角彎起的弧度落下,她一手去擦,一邊笑出了聲:“你怎麼跟沒吃飯的一樣?”
他朗聲在前面說道:“我不是餓,我是怕你餓。”
“好。”她突然溫軟的聲音讓昭衍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回頭看了眼,不放心道:“你不舒服嗎?”
她立時板起臉:“我看我好得很。”
昭衍別過頭去不說話,兩個人走了幾步到一處巷子口,秦羽蹊探頭一看,裏面一家小店打着暗黃的燈籠,人客稀少,老闆娘梳着整齊利落的頭髮,手裏拿着木勺子,在她攪動的大鍋里,肉香味一盪一盪地飄過來。
秦羽蹊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咂咂嘴,昭衍寵溺地望着她笑了笑,拉着她走到一處角落坐下,老闆娘緊跟着利索地上了兩碗湯餅,湯餅味道濃郁,秦羽蹊不禁食指大動,她卻還惦記着禮數,昭衍不拿筷子,她萬萬不敢動。
昭衍愉悅的心情瞬間被她打成落湯雞,他只好先顧自己,再用餘光瞄她。出身大家的秦羽蹊有着很好的餐桌教養,青蔥玉指拿着一雙木筷,挑起撕成小塊的餅慢慢放在嘴裏咀嚼,一派溫文爾雅,細緻入微。
“這些平易近人的東西,都是你喜歡的。”他挑動着碗裏的湯餅,聲音漸漸低沉。
秦羽蹊停下筷子:“有時,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可能你清楚一些,有好處的,可以得到利益回報的,我都願意試一試。”
“你有難處,為什麼不告訴我?是連我都不可以解決的嗎?秦羽蹊……難道全天下只有夙恆一人,唯有夙恆一人……可以解你千愁嗎?”他的話,緩緩如蝕骨的利刃,逐字逐句帶着深深的無奈和難解的情愁苦心,不是她不懂,她珍視着這樣的昭衍,也深愛着這樣的昭衍,只是緊抓着不放,他們二人不會有好結果。這不是一人退一步就能解決的陳年舊事,是刻在骨血里意難平的冤屈。
夙恆的承諾猶記在秦羽蹊耳畔,他的真情實意全部攤在她面前,夙恆,是她秦羽蹊這輩子不能辜負的人。
昭衍能辦到的,夙恆也能辦到,夙恆甚至可以比他辦的更好。
誰讓秦羽蹊是個唯利是圖的人……誰讓她一次一次給昭衍無窮盡的可能性……
一切都是她優柔寡斷的錯!
秦羽蹊“騰”地站起身,她一手拉住昭衍:“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