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竹葉豈能消積恨

第三十六章 竹葉豈能消積恨

她愈發覺得頭暈目眩,一手伸出去握住桌角,身子帶着桌子沉重地搖擺不定,她左手捂住頭,往頭頂房樑上看去,梁木在黃泥土中“嚓嚓”響,突然掉下一片泥灰來,泥灰粘在衣角上,秦羽蹊驚醒,左右瞧着不像是自己頭暈,倒像是房子震晃……

她起身不得,就聽外面傳來提督大人一陣大呼:“地震了!都從屋子裏跑出來!快!”

他話音這邊方落,那邊響起梁木匝地,房屋倒塌的“轟隆”聲,一瞬間大地震顫,如千軍萬馬的軍隊疾馳而來,又恍如滾滾黃河水從天而降,嘈雜、紛亂、慘叫喧如鼎沸,接踵而至,秦羽蹊被困屋中,手足無措、大驚失色,房門從外倒進,斜了一半“嘭”地砸到牆壁上,生生堵住出口,眼看着頭上撐屋子的梁木撐不了多久,秦羽蹊難以再淡定,驚恐猶如鬼獸咆哮而出,她啞着嗓子喊人,卻發現自己在混亂中的喊聲小如蚊訥。

天不作美,一道長有千尺的閃電“噼”地劃過陰暗的天空,隨之而來的是轟隆隆的雷聲,雷聲從東南來疾馳到西北去,彷彿大地開裂。御用監夾道的小木屋子撐不住大地震顫,一處處塌毀,壓死的不知多少,跑出來的除了哭喊沒有別的,此時人人自保尚且難,誰還會來夾道救一個宮女!

秦羽蹊忍受不住屋樑櫞柱發出的撕裂擠壓的聲音,顫顫着,左右晃着,幾乎是匍匐至牆角抱着頭蹲下,身體隨着大地擺動,控制不得。

正巧一個松木大柜子立在一旁,即便房屋垮塌也能撐住幾分,就在她稍稍鬆口氣的時候,這間小破屋子終於承受不住,從門開始依次垮塌,秦羽蹊震驚地看着梁木一根根“砰砰”落地,砸出一片灰塵,眼裏嘴裏都是灰,她一邊咳着,一邊想着自己今日就交代在這裏了,不禁心酸流淚,兀自哽咽。

怪道貓兒狗兒都煩躁不安,原是要地震鬧得,欽天監的人吃着皇糧不辦事,整出這一出來,連個預示都沒得。

她抱頭痛哭流淚,她這頭剛剛萌生出幾分情絲,就要被埋在黃土堆里當冤死鬼了,等她上了奈何橋,仔仔細細地坐在三生石上想想殿下的好處,再想想夙恆的好處,暖暖心意之後,就算給自己一個交代了。

誰知大梁垮到一半就停了,小梁木卡在一半,生生撐住後面的頂子,黃土屑因震顫“噗索索”地落了秦羽蹊一肩膀,她止住哭,探頭仔細看了看,那木頭正好卡了個三角出來,柜子又幫助頂了後面的屋頂,正好圍住一個小小的空間給她。

目前安穩了,就怕一會再晃動起來,秦羽蹊縮回脖子,隨手拿起木條子敲擊衣櫃,“鐺鐺”的,只盼着有人聽見能來搭把手,把她救出去。

可一想到人,她立即又哆嗦了一把,二十四衙門這邊震得如此劇烈,殿下的養心殿是否安好……夙恆的寧親王府呢?

她又委屈害怕地想流淚,生生壓了回去,念兩句“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定定神,心想皇宮大殿不比這些小房子,禁得住震,況且殿下身邊機靈人多,早可以護着他跑出來……

秦羽蹊把腦袋磕到牆上,深深嘆息,原以為躲過了塌房子就得救了,忘記了這無窮無盡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生死只在一瞬,來不及傷春感秋安排後事,連想念都變得奢侈。

這一等就到晚上了,小月如盤高懸,散落的銀光一寸寸落在廢墟之上,夾縫中露出一抹暗紅的天,她木然地靠在冰涼的牆面上,嘴裏哼着小曲。

宮裏的人被鎖在四方之中久了,沒見過這等天庭震怒的大場面,跑的連煙都不剩了,也不知提督大人與如意平安可,他們若平安,至少還有人能來救她。

養心殿裏面擠滿了人,喜田撓撓頭出來,垂首守在一旁,依稀能聽見西暖閣中,欽天監大人們此起彼伏的請罪討饒之聲,太傅大人趕在宮門下鑰前匆匆回府安置,司馬大人與其在外廷擔當要職的兩個兒子尚在裏面整理文書,輔佐太子。

這場由長安東南方,日月山一線為震中的地震,鋪天蓋地而來,險些摧毀了玖昭國皇室百年的基業,皇城之內受災最嚴重的是在下三所、二十四衙門、東宮、大小六局和宗廟,皇城之外的百姓更加遭殃,在外耕作、出門做生意的僥倖逃脫,持家的婦女與稚童死傷大半,土砌的房屋不比磚瓦堅固,窮苦的人家家破人亡,一時哀鴻遍野,死傷遍地,一片人間慘象,從日月山快馬加急的摺子上了百餘道,西暖閣被鋪天蓋地的消息埋得嚴嚴實實,難以呼吸的空氣竟冷的要凝了冰。

昭衍心知天覆地載,大地震動,天人感應,必有緣由,皇帝重病之中,無法起來主持事宜,他大筆一揮寫了百字罪己詔,檢討自己監國之後種種行為,字字誅心,句句是懺悔,直把太傅大人看的老淚縱橫,他一手帶大的稚童,如今身居高位,身體力行,做萬世之表率,已然是他心中明君的樣子,可天不隨願,怎能任性降此禍事,為難一個勤勉赤心的儲君?

昭衍一手發放賑災糧食,減免皇城放射百里之內所有百姓的賦稅,撥款重新修建房屋,另一手趁着罪己詔的發佈,罷免救災不利的官員,給欽天監大換血,整頓吏治,將內廷之中貪官污吏一鍋整治。這一點被司馬大人看在眼裏,無限唏噓感嘆,太子殿下能在緊急關頭,藉助地震災異,力挽狂瀾,革故鼎新,為自己御極之路鋪就一條平坦寬闊,乾乾淨淨的光明大道,實在是英明果敢,心思縝密,無法不令人嘆服。

處理完日月山地震事宜,已是辰時,昭衍尚未餐飯,他憂心皇帝與母后,好在當時兩位都在涵春室,沒有大礙,皇后微微受了些驚嚇,而皇帝因為在昏睡之中,並無不適。

等昭衍從涵春室出來,喜田正得了東宮的消息過來,據東宮的太監報,東宮情況不甚樂觀,明昌宮塌了一半,幸的李良娣搬到了寧福宮的方喜閣,沒有受到波及。馮昭訓就沒有那麼好的命,護着她的小宮女死了兩個,都是被櫞木生生砸死的。她自個兒一頭頂在牆上,流了半袋子的血,此時還在昏睡中,薛良媛彼時正在池塘邊餵魚兒,就近躲在花園裏,躲過了一劫。

朵日剌機靈得很,早早窺出今日異動,抱着自己的貓兒在樹下就着呼呼的寒風下冷棋,直到地震完才慢悠悠回了屋子,不吭不哈,安靜得很。

昭衍站在涵春室前,皇後方才安慰他幾句,讓他心裏好過了幾分。

喜田說完了,站在一旁,緊閉着雙唇,看着有心事的樣子,卻礙於特殊情況,不好開口。昭衍煩心的很,擺擺手讓他退下,喜田忍不住了,便磕頭道:“奴才求殿下救救羽蹊姑姑!”

一聽羽蹊兩個字,昭衍胸口的氣猛地一滯,他大口喘了喘,一手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雙目怒睜:“方才不是說了東宮一切安好?!秦羽蹊怎麼回事!?”

他焦急失控的樣子讓喜田害怕地縮了縮頭,咽了口吐沫:“奴才……奴才……剛聽芳翹姑姑說的……羽蹊姑姑出去好久了沒回來……不知走到哪裏去了……芳翹姑姑找了半天,一點消息也沒有……”

他一鬆手,喜田被狠狠摜到地上,摔得生疼。

喜田翻身起來,不住地磕頭:“姑姑吉人天相一定能化險為夷,但最火急的是不知姑姑身在何處……”

昭衍扶住廊木,心裏一片亂麻,理智全無,一拳砸到木柱子上,大嘆一口氣,他今日當真是疏忽她了!

他隨後一拂袖子往養心殿跑起來,喜田連忙跟上,昭衍衣袍翻飛,形象不顧,全然一副丟失了魂魄的樣子:“你立即回東宮,讓芳翹帶着本宮的近衛從東宮外往裏搜,一處一處地搜,一個角落都不要放過!本宮後腳就到!”

喜田眼淚漣漣,有了頂樑柱心裏也踏實了兩分:“奴才遵旨!”

入夜的二十四衙門比往日清靜了幾分,提督大人司禮差行暫時擱置,重新整頓十二監、四司、八局,塌倒的房屋、砸死的太監的數目都要統計,各司的掌印太監都匯在一個房舍下,翻書頁的聲音“嘩啦啦”地響,沒人回去看顧夾道是否還會有人存活。

房檐下,陰影中,一個駝背躬身的身影從屋中走了出來,原是東宮掌事太監常海,和他在御用監的同鄉,常海肅着臉,吊著一個嘴角:“地不寧后咱家一統計人,少了殿下御前的御寢司習,咱家再往下問,有個小宮女說是來御用監了,既然你沒找着,怕是給壓死了,死了便罷,別費事找了,給殿下知道了又添堵。”

那同鄉最是唯利是圖,抓着常海的小尾巴一路高升,此時是報答他的最好時機,他哈腰點頭:“明日回去清算,死了的也就扔出去了,不是我說,御用監那邊,塌的一覽無際了,就是項羽躲在那兒,也得壓成肉餅。”

“這便得了,咱家回去了!”常海拘了拘手,哼着小調走了。

待他走到興安門外的甬道,從旁鑽出來了個小太監,輕聲叫道:“公公!”

常海站在燈下朝他揮了揮手,那小太監三兩步走到他身旁,攏起手在常海耳邊悄聲道:“按照公公說的,那個知道秦姑姑去御用監的小宮女已經處理了。”

常海大舒一口氣,高興地要飄起來,故作鎮定道:“知道了,給她家人一些銀子打發了吧。”

“是,奴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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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宮御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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