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願將一語奉君前
秦羽蹊緊緊抓緊袖子,那股從他身上迸發出的暖意,就像六月的太陽,閃耀着包裹着她。
動情就是瞬息之間的事,她是什麼時候將他刻在心上的?直到現在,還沒辦法輕易地拔出來……
“你想去衛清嗎?”昭衍突然回頭,深深地望着她。
為了秦府,為了父母家人,她除了與夙恆遠走高飛,難道還要拋一個包袱給昭衍?
秦羽蹊狠下心,拉住他的袖子往外拽:“我的決定,不用你來管,你是皇帝,管好你的江山更要緊。”
“你放開!”昭衍一把甩開她:“我在你眼裏就如此不堪?讓你一分也忍受不了嗎?”
“是!”秦羽蹊仰首倔強地盯着昭衍:“你走,這裏是寧親王府,不是你的皇宮,也沒有你要的美人!”
“你把我推出這個大門,就能讓我對你死心嗎?秦羽蹊,感情不是兒戲,我既然選擇了你,就不怕你一次次的拒絕!”
他說的決絕,卻仍捨不得讓她着急,被生生推出大門,秦羽蹊抿着唇,狠狠地關住門,自己靠在上面,垂着頭,肩膀抖動,想來又是掉眼淚了,昭衍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芳翹與朗翊從隱匿處跑出來,看着昭衍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不是滋味,更不敢言聲。
秦羽蹊抹了抹眼淚:“我欠你的情,都用服侍你的日子還回來了,昭衍,從此我們互不相欠,形同陌路吧!”
昭衍不信,捶着自己的胸口聲聲泣血道:“你從不欠我的,是我糾纏你,是我放不下!羽蹊,你心裏有我,但你心裏的苦更多,你願意愛着夙恆,可以,你們本是夫妻,琴瑟和鳴,相扶相持,最好不過了,你受了委屈,就算夙恆不心疼,我都要疼上三兩天,以前是我沒有好好照顧你,跟着我你受了許多委屈,等你……等你們去了衛清,我保證,以玖昭國王的身份保證,再不給你一絲不愉快,你願意忘了從前,那就連同今日一併忘了吧……只當我魂魄一樣來了又走了,切莫難過了。”
他揪着胸前的衣衫,臉色蒼白近無,往後一退,將手放在朗翊的肩膀上:“我們走。”
“陛下,真的能放手嗎?”芳翹問道。
昭衍稍稍一滯,嘴角斜斜勾起嘲諷的弧度,他耷拉下頭,深深地一嘆:“他人看不穿便罷了,連她……也看不穿……我還能怎樣……放手?我放開手,就憑夙恆,怎能將她保護完好?”
這院子讓人渾身發冷,冷月清輝茫茫一片,浮浮沉沉灑進彎曲的溝渠中,游魚擺尾,泠泠的水聲猶如刀劍刺人耳,昭衍不覺搓了搓雙臂,本以為春日將近,萬物復蘇,又一片好光景,沒料到冬日遲遲不去,從腳底冰到心。
他的腳步,聲聲都是熟悉的,秦羽蹊慢慢滑坐到地上,她把自己的埋在臂彎里,眼睛酸痛,一絲淚也滴不出來了。以前在宮中,總覺得事情都可以解決,喜歡的人可以時時看着,可是時間一轉,任她生出九頭六臂,也難改現下的光景。
她命中有夙恆,也有昭衍的劫數,她一一吃進肚子裏,現在消化不了,吐不出來更下不去。
去衛清就好了吧,夙恆這麼想,她也這麼想,趕緊趕緊離開長安吧,拋棄一切,重新開始。
事情並沒有秦羽蹊預料的簡單,夙恆為了儘早趕去衛清做了諸多努力,誰知皇帝那邊批複慢的驚人,直到朵甘族長與紹王聯合來信催促,昭衍才重提夙恆遠赴衛清之事。
在等待的日子裏,夙恆沒有一日斷過尋找當年秦府冤案的蛛絲馬跡,羽蹊的娘走的太過離奇,不得不讓他懷疑其中的蹊蹺,為情赴死是一種理由,是大多數人,包括羽蹊都會想到的理由,但他覺得……秦母未必已經過世,她可能帶着秘密離開了。
有了不同的思路,夙恆就從城門人口流動名冊上下手,只是翻尋舊名冊需要皇帝的手印,無手印,誰都無權查閱。
除此以外,衛清城中有一處皇家密閣,需要皇帝的令牌才能進,裏面存有大量的外派官員與內廷官員的記錄,詳細到包括其親眷家屬。如果曾經秦府舊案中有人插手,想渾水摸魚,那此人必定是暗害秦大人的最終兇手,而從詳細記錄中,也可窺得當年舊案的蛛絲馬跡。這密閣看似重要實則也並不重要,但只要夙恆坐上藩王之位,就不能有一處密閣是他不知道的。
夙恆並不想做昭衍手底下一隻用繩子牢牢控制的木偶,因為一旦他當了木偶,就等於把秦羽蹊時時暴露在昭衍的掌控之下,他夙恆的女人,他自己來照顧,用不得別人插手!
夙恆低眉沉思,在書房中思考了整整一日,長涇在一旁翻閱衛清的歷史、地圖,眼睛酸脹難耐。
“長涇。”夙恆喚道。
長涇麻利兒地走過去躬身候着:“王爺吩咐。”
“我原只想着,把羽蹊娶進門,給她寧親王府做靠山就夠了,沒料到做藩王王妃,僅僅是如此並不能服眾,陛下其實與我心思一樣,所以讓羽蹊以內廷女官身份下嫁,但你知道,衛清的紹王與朵甘族長並不吃這一套……我如今想着,最重要的事,莫過於馬上給羽蹊的娘家翻案。”
“王爺分析的是,只是此事王爺盡可以上書給陛下,求陛下幫忙,王爺自請去衛清做藩王,了卻陛下心中一樁心事,想必陛下會很樂意做順水人情的。”長涇道。
“不可,你不知,秦府一家滅門,原是先帝的裁決,陛下翻案,豈不是對先帝不敬?”夙恆揉了揉眉頭:“我該如何是好……要的資料案底,盡數在陛下宮中……”
“聽王爺分析,秦府舊案萬萬不能讓陛下知曉……”長涇冥思苦想,忽得一記:“過兩日是女眷入宮向太後娘娘請安祈福的日子,就讓王妃以請安之由,向陛下討個恩典,只說是宮裏相識的舊人放出宮去,自己找尋無果,需要陛下手印,翻閱城門人員流動的記錄,這樣可好?”
讓秦羽蹊在宮中與昭衍相見?
夙恆的眸光漸冷,長涇自知說錯了話,身子躬得更低了,不敢再言語。
誰知秦羽蹊早早就站在了夙恆書房門外,將一切聽個清清楚楚,她不願因為避嫌,錯失良機,一手撫上門,深吸一口氣,推開。
“我同意長涇的辦法。”她站在紗簾的陰影處,一縷長發糾纏在肩側,帶着一絲柔情。
夙恆立刻站起身:“羽蹊,你都聽見了?”
“嗯,都聽見了,原來不只我一個人介意這讓人惱火的身份。”她走到夙恆桌前,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我從前不願給你承諾,是因為怕自己的身份有一日會牽連你,夙恆,這是我秦府家事,我有自己的解決辦法。”
“可昭衍……你願意再去見他?”夙恆要拉住她的手,被秦羽蹊擋住:“他曾是我的主子,也只是我的主子,我為什麼不願去見他。”
“好,我即刻安排下去,兩日後送你進宮。”
秦羽蹊這才上去拉住他的手,搖了搖:“我知道你為我緊張,放心吧,我是寧親王世子妃,誰都不敢動我分毫。”
只怕動的不是身,而是心。
夙恆彎了彎唇角,憔悴地一笑:“我會好好保護你。”
“我知道。”她笑靨如花,卻感受不到他心中所想。
兩日後,內廷家宴,太后自從先帝走後,鬱鬱寡歡,皇帝有心藉此機會討得母親開心,遂用了七日準備。
皇帝將永盛宮的後花園與御花園合二為一,組成一個呂字形的大園子,絳雪軒內一切擺設重新歸置,東邊擺放着臘梅,西邊擺放着溫室培育的連翹,一片鶯燕笙歌的好景緻。御花園前擺戲台,戲本子早已寫好分至各宮。
花園內石子路由宮女將鵝卵石一顆一顆擦得明亮乾淨,花池中上了新土,溫室中的花只在當日太后與內眷到來前栽種下來,準備這一番冬日春景,耗費的人力物力不可數。
秦羽蹊隨長涇一同進宮,內廷大抵是她在這世間最熟悉的地方了,她曾與昭衍歡笑哭鬧過的宮宇,她為他傷心難過而走過的每一條宮道,還有那個出嫁前吃小涼碗的地方……
長涇靜隨秦羽蹊踱步至御花園,在光韶戲閣外停下,長涇微微抬眼,尋到秦羽蹊眼中的迷惘,她滯在戲台前,小聲念出一段戲文來。
“今日相逢幸非淺,願將一語奉君前。縱然公子時運蹇,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親操井臼共百年。”
微風纖妙,揚她青絲千萬縷飄飄搖搖,長涇遠望樓閣中朦朧蹁躚的人影,彷彿看到一位素衣女子,軟語唱着:“不離君畔,遂君天涯,貧窮何妨?布裙荊釵一生罷了……”
他覺得她的心一定還留在玖昭皇宮,藏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此時他眼前的王妃,莫名的陌生許多。
花鼓“咚咚”一響,紅衣戲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來,青衣甩袖,纖腰側卧,濃麗的妝容有着水瀉出的嬌媚。
“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風煙屢受驚。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家中這腸斷的人。畢竟男兒多薄悻,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秦羽蹊蹙眉,往前走了兩步:“這是誰選的《春閨夢》?宴會之際直抒胸臆,還唱的如此哀怨,真是任性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