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默默無言惻惻悲
昭衍慢慢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下階,站在她面前,一手壓住胸膛,心疼的不受控制,卻還想要再問她一遍,昭衍一字一句道:“你肯要嗎?”
她不肯要,她的夫君,只能是平常人家的男人,左不過是個尊貴的世子,但絕對不能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喜田哭喪着臉,跪伏在地上,不敢看就罷了,心狠點他是寧願戳聾了自己的耳朵。
秦羽蹊覺得自己快被壓迫至窒息,她大着膽子抬起頭,在她面前一身雙龍戲珠朝袍的昭衍,睜着一雙暗紅的眼眸,用利劍刺入胸膛般疼痛的眼神望着她,那種能將她在殿前撕裂一萬次不足惜的目光,讓她無處可遁,無處可隱藏……
“我……”她吸了口氣,然後再次拜倒:“陛下,我們早已說清楚的,我不肯。”
昭衍的前胸沉浮不定,他微微傾下身,用極輕的聲音默默念道:“君待塘前海棠花將好,世事無奈錯讓海棠花入懷,你於我而言,便是錯在當初。”
秦羽蹊慢慢握緊了拳頭。
他將她虛扶起來:“你與他,永結同好,這本是我的意思……我的意思……”
秦羽蹊冰涼的手變得更加刺骨清寒,她回握了他,昭衍紅着眸子順勢將她的手包在手心中,一時凝噎,秦羽蹊勉強打起精神,假裝輕快道:“陛下手掌暖融融的剛好,奴婢不敢忘……此去衛清,只盼着陛下永永久久的順遂平安。”
她是死了心要離開皇宮,與他永不復相見。
昭衍放開她的手,別過頭:“你走吧。”
她沉默地蹲了個萬福,轉身盈盈離開。
出了永定宮,她長長的舒了口氣,眼神透過萬里雲層看到一束曦光若隱若現,再抬起那隻被他緊握的手,她鼻子一算,眼淚便潸然落下。
昭衍,她的昭衍,這一世,便不要相見了。
這偌大的長安城迎來第一位親王的世子妃,王府舊制與皇太子禮制稍有不同,但規模一點也不差,作為新帝登基來第一個婚儀,無可避免要按照最大的禮制規格來辦,寧親王笑的合不住嘴,也不顧娶得是哪家的女子,反正是從皇帝身邊下來的,娘家再沒落,也還有皇帝撐腰子,不打臉。
昭衍力排眾議一意孤行要當主婚人,其實他本可以找人替代,但他捨不得連最後一眼的機會也要留給夙恆,只得咬緊牙關,承辦下來。
於是,農曆正月初八,在春日伊始,萬物復蘇的好季節里,由皇帝主持舉行納徵、發冊儀式,行聘秦氏為寧王世子妃。
正月初十,內官監、禮部、鴻臚寺將冠服、飾物及聘禮送至永定宮外,設置玉帛案、冊案、節案於中保殿裏。
一切準備完畢,在農曆二月初二清晨,禮部準備妥當的彩輿、教樂坊安排的樂隊列於興安門外,此時,皇帝着袞服至中保殿祭告,用樂祝文。
皇帝站在台上念着空落落的東西,仰首看天,灰濛濛的跟被罩上了斗笠似的,一團一團的煙霧般飄飄渺渺,華麗的袞服被風吹得揚起,“噗噗”纏打作響,昭衍低下頭,眼睛裏跟迷了沙子一樣,只想用手揉一揉,他這般無助頹唐的模樣,好像自己的天被挖了一個大口子,眼淚順着邊兒滑下來,唰唰地在人間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前兩日嘴邊起了一串火痘子,嘴唇乾裂起皮,咽喉里含了火,幾碗銀耳羹都潤不過來,原是心火,澆不滅,滋啦啦地燒着,帶着徒然的味道。
禮畢,執事官請皇帝升殿,他帶着寶冠,莊嚴肅穆地一步步走上寶座,他曾在御極前默默承諾過,要與一人共享天下,可行差踏錯,她並不領情,只好再由他獨個兒地守着這大殿,還有這萬里江山。
百官着朝服行叩頭禮,禮官于丹陛正中行叩拜禮,傳制官從旁垂眉順眼而出,照本宣科地宣:“今聘正三品御侍秦氏為寧王世子妃,命卿等持節行納徵、發冊之禮。”他聲音洪亮悠長,餘音在大殿之中繚繞不絕,喜氣中透着莊重。
執事官行四拜之禮,將節案、冠服、飾物等,由引禮官引至興安門外,放入彩輿之內,本應行至寧王世子妃家中,但因秦羽蹊沒有父母,是以永定宮為娘家出嫁的,所以直接走了過場,秦羽蹊此時正待嫁在永定宮東暖閣中,正副使將玉帛案、冊案放在東廂房早已準備好的正堂案中,禮官在一旁笑眯眯地高聲宣道:“奉制命,為寧王世子行納徵、發冊等禮!”說罷,退至一邊,內官喜氣盈盈地將冠服等物接過,急火火地拿到秦羽蹊的屋子中,早已穿戴整齊的秦羽蹊畢恭畢敬地接下來冊子,由宮女攙扶着再行四拜禮,隨後回奉娘家的禮物,她的陪嫁她沒有操心過,皇帝已經早早備下了。
昭衍知道她沒有娘家人,在捅破窗戶紙的那天夜裏,着急忙慌地從國庫里倒騰出好些名貴的物件,有綉金線的春夏秋冬衣物,還有首飾、寶冠若干,銀兩他不缺,到時候碼上好幾箱給她撐撐門面,好讓她開心些,沒想到最終為他人做了嫁衣,竹籃打水一場空。
本應在一個月裏操辦完的大事,因有皇帝的插手,順風順水的利索起來,三日後,寧王世子夙恆到永定宮迎親,紅紅火火的儀仗逶迤幾里,鼓樂歡天之中,夙恆的彩車裹着紅綢子悠悠前行,一路來到興安門前。
今日的夙恆少了一份少年意氣,多了幾分成熟穩重,他英挺地立於人群之中,烏髮明眸,俊朗非凡,身席大紅紵絲常服,頭戴保和冠,新郎官的姿態讓他由內而外散發著自信又溫文爾雅的氣質。
厚重的天空,烏雲中透出一夕微茫的陽光,斜斜打在朱紅的牆上,門口立着一人的御駕,原是皇帝親自相迎,夙恆的心“咯噔”一下,強忍着怪異,扯起嘴角,囫圇地一笑,昭衍臉色難看,氣悶在心底,不耐煩地一揮手,身邊的喜田扯着嗓子喊道:“陛下請寧王世子殿下入永定宮迎娶王妃!”
此時的秦羽蹊,正坐於永定宮主位上,她一席紅羅長裙配着鸞鳳紋霞帔,灼灼的紅像是冬日的臘梅,映襯着如玉的面龐,水漾的眸子,竟像是話本子裏走出來的仙女,她頭戴九翟冠,青絲挽成髻,前後飾有牡丹花兩朵,並綴有金珠寶鈿花,她靜靜地垂目,手裏握着冰涼的玉圭,隨着她低頭,一對元寶耳朵上的鈒鳳紋金墜子在燭光下盈盈灼灼,真應了新嫁娘的嬌羞模樣。
“等等,等等,讓一下……”從外間露出一個頭的芳翹,手上托着一個紅木托盤,禮官紛紛避讓,她妥妥地端着一個桑葚楊梅小涼碗到秦羽蹊面前,小涼碗是一隻晶瑩剔透的琉璃盞,光滑又色彩斑斕,裏面是一層冰碴子帶一層楊梅,再鋪一層冰碴子,然後壘上桑葚,再用蜂蜜濃濃地澆上去,泛着森森冷氣與濃郁果香的小涼碗,讓秦羽蹊愣在主位上,酸紅了眼。
芳翹福福身道:“陛下說,王妃從永定宮出嫁,皇宮便是娘家,王妃兒時最愛吃的小涼碗,只出嫁前嘗一嘗,以後為了身子就不要貪嘴了。”
下面的人面面相覷,御前的王妃當真是獨一份的榮寵,叫皇帝如此勞心記掛。
她要起身謝恩,芳翹壓住她的手,低聲耳語:“陛下的心意,王妃獨個兒收了就行,陛下說了,不用謝恩,不必記掛。”
她諾諾地點了頭,安穩地坐回去,只是貝齒緊緊咬着唇瓣,手緊緊抓着袖子,面上偽裝的平靜,明眼人一看便識破了。
一盞茶時間,夙恆走到殿裏,那股激動的心情仍未被後面陰沉沉的眸子影響,他在大殿等秦羽蹊裊娜而出,她在夙恆眼前出現的剎那,昭衍失了魂魄般地立在門口,木頭樁子一樣動不了,急的喜田在一邊不知說什麼好,也知道說出什麼話都要被皇帝削了腦袋。
秦羽蹊從屋中一走出來,鮮紅的裙角荷葉邊輕飄飄地浮來飄去,滿頭的珠翠輝煌耀眼,昭衍從來都覺得她是個清秀可人的女子,卻不曉得她輕易地駕馭了艷麗,美的冠絕群芳,讓人移不開眼去。
夙恆憋住性子,恭敬地與她各問一禮,其實他腦中也是炸開的,那張明艷艷的桃花面睜眼閉眼都晃在瞳孔中,美的真是沒邊兒了,這讓他整個人都變得虛浮飄渺起來,一想到面前如玉如虹的女子便是自己的妻,他簡直要脫掉常服去河邊瘋跑上幾個來回才能平靜。
秦羽蹊卻直愣愣地看向了門口的昭衍,他的到來讓她慌神,讓她不由自主地愧疚難耐,夙恆只一眼便看出了她的情緒,心下微沉,暗暗有些泄氣,但一想到日後山高水遠,他們過自己的逍遙日子,也就不擔心了,往旁邊一跨,執起她的手,輕聲嘆道:“王妃,我們回家。”
她看不見昭衍,眼睛乾乾澀澀的,但流不出淚來,順着夙恆的話點點頭,強顏歡笑道:“就等你這句話了。”
兩人攜手走到昭衍面前,夙恆攙着頭重腳輕的秦羽蹊在昭衍面前行四拜禮,這位置不正不偏的,又在門口,不符合禮制,但看昭衍一副散了七魂八魄的樣子,和夙恆一副急匆匆要跑的樣子,誰人都不敢多嘴,趕緊了了這出好萬事大吉。
他們夫妻二人,琴瑟和鳴,與他何干?昭衍默默地讓開路,生硬地吐了個“好”字,便冷着君王面與他們錯身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