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17章 如煙往事
在流光的回憶里,七年前的早晨是她一生也不會忘記的日子,第一次她遇見了他,然後,毀掉了一顆桃樹。
“紫燕,把我的馬牽來,我要到城外去!”
“小姐,你開什麼玩笑,老爺明令禁止,不讓您出城。”
“今日府里有客,爹顧不上我,快去快去,我在這等着,從後門出去。”她是將門之後,在旁人看來溫柔婉約一概沒學會,渾身上下只有一股難以馴服的野性,她慢慢地踱着步,天氣正好,回暖的季節,她穿着緊身的騎馬裝,露出凹凸有致的曲線,她活潑好動,美麗而不自知。
“丫頭,給大爺我倒杯水!”她的頭頂上飄過來一個慵懶的聲音,帶着戲謔和玩笑。
“誰在那裏?!”她抬頭環顧四周,發現一邊桃樹上竟然有一個人,那是一個少年,用挑釁的目光看着她,帶着若有若無的笑,長長的頭髮披下來,一雙藍黑色的眸子盯着她,整張臉深邃而俊美。
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說,“好啊,你等着!”說完轉身走了,回來的時候,手裏拎着一隻茶壺,“要喝就拿去!”她把壺往樹上一扔,滾燙的茶水散落開來,他一下子愣住,立即用袖子將茶壺揮到一邊,把整個壺拋向遠處,還沒有下一步動作,他發覺身下一震,然後一陣陣劇烈的顛簸傳來。往下一看她手裏竟然拿着一隻板斧,一下一下地砍着樹。
“喂!”他勃然大怒,“你也太過分了!”他從樹上跳下來,站在她面前,她的斧頭深深地扎進樹榦里,眼看就要倒下來。
達達的馬蹄聲傳來,她的白馬經過身邊時,她一躍而上,朝他冷笑道,“怕了吧?跟我斗,再去修鍊五百年!”說完絕塵而去,與此同時身後咔咔幾聲,樹也倒了,只剩了滿臉黑線的他。
再次見到他,幾個月後是一場大戰結束,死傷無數,將軍府上下皆是悲戚肅穆的臉,“鄭副官殉國了。”她的父親沉痛地說,“北堂,在這裏住下吧。”
不到17歲,他失去了雙親,住進了應府,成了將軍的隨從。
從此在很多的夜晚,她都能聽到不絕於耳的劍聲,聽到那些咻咻的聲音,彷彿能看到他手中劍泛出的寒光,在其中的一個夜晚,她再次無法入睡,跑到他練劍的院子,他已停止,坐在石桌前,默默地喝酒,劍握在他另一隻手上,他的虎口震出了血,順着劍流下來。
“你怎麼在這裏?”
他猛地抬起頭,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故意迴避她清亮的眸子,“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走。”說完站起身來,徑直從她身旁穿過,長劍在地上劃出了長長的痕迹,伴着滴落的鮮血。
“哎……”流光突然有些不忍,“我……我沒這意思啊,”她看着他的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你……你這樣不會疼嗎?”
“男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遠點。”
“那我把你當成女的不就好了!”
他終於白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應小姐,很晚了,你該走了。”
“你怎麼會認識我?”她並不甘心,同時也很驚訝。
“上次一別,在下記憶猶新。”
想到上次,他戲謔的樣子和現在出奇的沉靜,巨大的反差讓她覺得好奇,“你怎麼會在我家?你到底是誰?”
“將軍的隨從。”他看着自己的手,低着頭,“家父殉國,將軍收留了我。”
“你是鄭北堂!”她吃驚地看着他,父親說過,鄭北堂,是個世間少有的奇才,在武功和用兵佈陣上都有極高的天賦,每次說到鄭副官的兒子,總是滿口溢美之詞,她從來呲之以鼻,認為這世上不可能會有這種人物。
他終於正眼看她,平靜而疑惑,“你怎麼……”
“別管我怎麼知道的吧,你受傷了,該去敷點藥粉啊!”不待他回應,她直接開始扯他的衣服,他紋絲不動,“應小姐,我送你回去。”他扔下長劍,下了逐客令,她只能妥協。
“不許走,在這裏等着。”他們一路無話,走到她的小院門口,她叫住了他,不一會兒,她扔出了一個包裹,“我這裏有最好的葯,你拿去吧!”他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木頭似的站着,“我又不白給你,以後每天天一亮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刷馬!”說完關上院門去睡了。
沒過多久,南涼州境外又開始不平靜起來,十幾日之後,一幹將士帶着戰火硝煙的味道,回到了南涼州,舉國都在慶賀這次的勝利,一將功成萬骨枯,死了的人化作白骨永遠長眠,活着的人得到褒獎晉陞,每次戰爭結束,那些活下來的士兵,都在盡情地狂歡,或痛飲或夜夜流連於花街柳巷,好像只有這樣才不會辜負倖存下來的生命,流光雖沒有經過,可聽得太多心也漸漸麻木,只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她又一次想要偷偷溜出去騎馬的時候,在馬廄中,看到了他,他在很認真地刷她的白馬。
他好像黑了一些,身材變得更加強壯,他穿着黑衣,漆黑的長發散下來,只露出了他的側臉,神情專註,清晨的陽光照在那裏,他好像在光暈中,她走向他,心跳得厲害,“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一怔,答道,“昨天夜裏。”他提着水桶,倒掉最後一點髒水,拍了拍白馬,“好了。”
“你有沒有受傷?”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皮膚好像變得透明,更加清秀。他挽起了另一隻袖子,她看到他的手,有一道深深的傷口,從手腕直到手臂,傷口是新的,周圍新生出粉色的皮膚,看上去甚至都沒有完全癒合好。
“啊!”她驚呼,心突然一陣疼,“你是傻子嗎?那你幹嗎還要刷馬!”
他靜靜地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你在心疼我。”這句話深深地插進她的心裏,她全身就像遭了雷擊,動彈不得,她漲紅了臉,頓時沒有了任何語言。
“走!”他突然抱住了她,一躍而上,白馬發出一陣歡快的長嘶,向前方奔馳而去,從應府衝出去,一路上,經過南涼州城的石板路,經過酒肆青樓,還能看到喝得爛醉尋歡作樂的士兵,他時不時地抽動馬鞭,讓馬一直疾馳,她一開始還想和他保持距離,太過快的速度,讓她後來緊緊地貼着他,感受他的體溫和有力的心跳,他們一直跑到城外,過山坡樹林,來到一處不知名的河邊,草色青青,視野開闊,空氣濕潤而清新。
他指着這裏說:“這裏沒有人,我之前,愛到這裏練劍。”說到練劍,他不知道的是,晚上聽不見他的劍聲,她竟然更加難以入眠。
“這裏真美,我想下來……啊……”她本想扶着他的手跳下馬去,卻摸到了溫熱的液體,一片鮮紅,“你剛才太用力,傷口都裂開了!”她惶恐地看着他的手,“去河邊洗一洗吧。”
她掏出手帕,用河水打濕,幫他擦拭傷口,冰冷的感覺觸在他的皮膚上,一陣刺痛,他僅僅皺皺眉,一聲不吭,“你不疼嗎?”他沒反應,“你是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他還是沒反應,“我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啊!”依然沒有反應,“我還是覺得那個時候的你比較好,我……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他看着她輕柔的動作,想到關於她的傳聞,對上她的眼神,他心裏一動,“丫頭,你真的不知道男人的危險。”
她一驚,隨後哈哈一笑,牽強地說:“你說的啊,男女授受不親,我把你當女的不就好了!”
“別胡說了,”他面無表情地說,“你是男的還差不多!”
“那也行啊,唉,那你帶我去青樓里玩吧?!”她是故意的,她真的希望他和其他那些人不一樣,不要戰爭結束就開始尋歡作樂。
“做夢!”他吐出一句之後就不再理她,他們兩人就這樣面對着河水坐着,“那把彎刀看過來的時候,你猜我在想什麼?”他突然開口,她一愣,然後搖搖頭,“你,我還沒有給你刷馬。”
她心裏一痛,“別說了,”她低下頭,這一刻,她覺得他離自己這樣近又那樣遠,從這次對話結束,他們過了一段非常平定祥和的時光,她變了,她添置了許多衣服,戴上了不愛戴的釵環,後來甚至會在鏡子前精細地描眉抹粉,她好像全身上下都帶着笑,任何一件事都能讓她開心起來。
“你受傷了,不能喝酒。”雖然傷口好得差不多了,每天晚上練劍之後,他都習慣性地喝上一壺酒,這些天她都不允許他喝,她驚訝於那黑葡萄酒的醇香,每次都自己喝上大半,喝得微醉醉,倚在他身上,“我可不想娶個酒鬼。”他好像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會笑會捉弄人。
“嗯……”她雙頰緋紅,靠在他肩上,伸手摸着他的鼻子,“你長得這麼好看,我娶你還差不多!”他笑了,輕輕地吻着她的額頭,空氣中瀰漫著酒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