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老店新人
“想要些什麼?”老人用當地方言問了一句,把但丁聽愣了。他便又用不太清楚的普通話和藹地說道:“年輕人,想買什麼?”
“哦,您這兒……都是專門兒用來畫畫兒的東西啊。”但丁心不在焉地應着,兩眼卻並沒有往老人那兒看。他轉着眼珠打量着店裏的擺設,擋在他和老頭兒之間的那排雙層推門大玻璃櫃,還有頂着后牆豎起來的兩個木製多格架子,放的都是毛筆、宣紙、墨塊、顏料、硯台、軸頭等書畫材料。商益明沒有美術天賦和功底,但在出版社時和美術編輯室的一位編輯關係不錯,因而對此粗知皮毛,幾眼掃下來,他感到在這間不怎麼寬敞的店鋪里,這些材料雜而不亂,於有限的存放空間中被放置得擠而有序,看來這位老先生的確是內行人,至少比自己內行。
“當然了。你是畫什麼的?想找什麼材料?”老人的聲音變得有些不善,打斷了他的觀察。他看到老人面露警覺之色,手也攥緊了。老人穿得文縐縐的,身材矮小瘦削,但那一雙藏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的眼睛卻格外有神。“您這兒有——丙烯嗎?”但丁怕真的被老頭兒當成了踩點的,連忙裝出一副懂行的人的模樣轉移他的注意力。“有,有啊。”老人笑逐顏開,熱情地說,“你是畫油畫的啊?我這店裏不光有國畫材料,西洋畫的材料也全都有。等一等,我拿給你看啊。”“老先生,不必了。我問一下,您這店裏除了材料,存的有畫兒嗎?”“有啊。哦,你是買畫的。說實話,我這裏畫不多,但都是畫得不錯的,水墨、油畫都有,不過都收起來了,你想看的話……”
“噢,不用麻煩了。我不是畫畫兒的,也不是買畫兒的。”但丁已有了套老人話的主意,“我其實是拍紀錄片的,拍人文類紀錄片。”“哦?就是中央9那樣的?”“啊,不不不。說實話,我們現在做的片子還達不到能在中央9播的水平,也就賣給網站和一些小欄目。不過我們也在努力,爭取達到高水平!”但丁假裝掏一下衣兜,說:“喲,忘拿名片兒了。老先生,我們是一個紀錄片工作室,我是工作室的選題策劃人,簡單說就是找有什麼題材可以拍的。目前我們準備拍一部新片子,講的就是不同的城市裏同樣有年頭兒、有年代感的小型店鋪。”見老人眼中放光,他又將屋子掃視一遍,道:“我要沒看錯,這條巷子裏您的這家美術用品店,就算是典型的這種店鋪吧?”
“呵呵,原來是這樣,進來坐,進來坐。”老人挪開一個小玻璃櫃作為入口,將但丁請進來,又搬把小凳子給他,又給他泡茶。儘管還保持着一定的風度和矜持,一旦追憶往昔,老先生仍然情不自禁地將積澱在心底的舊事娓娓道來。他說起自己酷愛繪畫,又說年輕時確實師從過湖南的書畫名家,惜乎天資不足,技藝不精,最後進入了家附近的這間國營美術用品店做售貨員以繼續與畫的緣分,後來趕上單位轉型大潮,自己又花積蓄把店鋪盤下來獨立經營,至今已近三十年,接着還訴說了這麼多年來品嘗的種種辛酸,比如當年剛開始時身邊的人紛紛譏笑說憑他的頭腦和方法肯定會賠老本,比如這三兩年店裏來的顧客不多,生意主要靠為老顧客做裝裱加工維持,而現在的孩子喜愛書畫的也越來越少,再比如差不多二十年前他和老婆離了婚,兩個女兒相繼嫁到大城市后就不再回來看他。
“唉,您堅守純正的愛畫之心的代價也太沉重了。”望着那褪了色的多格木架,聯想到今晚過後老爺子可能會盼着自己的這個默默無聞的小店有朝一日登上紀錄片頻道,但丁不免感到愧疚,可是聽他傾訴了半個多小時,總算繞出個話縫來,他必須見縫插針,“這麼一說,二十年來,直到今天,都是您一個人守着這家店過日子嗎?”老人長嘆了一口氣,道:“唉!是啊,我一個人,不知不覺就這麼多年,原本估計這把老骨頭入了土,這店也就沒了。不過沒想到——大概是有緣吧,就在一個多星期前,忽然來了個小夥子,哈哈,就像你這樣走進來。然後,我都預想不到,他就留在店裏陪我、幫我了。”
“小夥子?”但丁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是也像我一樣來拍紀錄片的么?他怎麼就留下來了?”老先生喝了口茶,說:“嗐,他可沒你這麼走運。他是我們本地人,親人都不在了。他也喜歡畫畫,所以離開我們這裏出去學習、闖蕩,結果這麼多四處碰壁,事業徹底失敗了。本來有一個對他很好的女朋友,也離開了他——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哪種‘離開’,也沒多問。所以現在他決定返本,回到家鄉來,用他自己的話說,這裏是他的歸宿。”“哇,您這麼了解他?”“唉,這些全都是他告訴我的,就是他第一次來店裏那天。他跟我聊了好長時間,看得出他也很真的喜歡畫,儘管似乎沒有受過太正規的指導,很多專業的知識都不太了解。我們聊得還是很投機的,他讓我有了一種當上老師指點學生的感覺,哈哈,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到最後他就問我,能不能收留他做個小工,每天幫我打理一下生意,工資不用多高,只要能讓他住在這裏,並且管他飯就行了。”“住在這裏。所以您就留他住下了?”“是的,我看他也不像壞人,又和我志趣相投,一起作個伴也不錯,就答應了。你別說,他來了以後還很勤快,幫我做了不少事呢。”
但丁愈發相信自己找對了地方,精神也更足了,整晚長途步行的疲憊幾乎掃盡。他問老人這個小夥子在店裏都幹些什麼。老人笑着說:“就是進的貨到了幫我搬一搬,然後幫我收拾收拾店裏的東西,另外就是做做飯,打掃一下衛生這些家務活了。”“他不幫忙招呼客人嗎?”“不,這個還得我自己干。這孩子比較害羞,好像也有些想法,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待在房間裏,大概鼓搗着畫些什麼吧,我也沒去打擾他。”
但丁不禁又瞟向商店的后牆,那兩個木架之間,也就是差不多牆正中的位置開有一扇小門。他料想這門一定通着一間小屋甚至一個小院,而老人口中的這個“小夥子”想必正寄居在其中。一瞬間,他竟突發奇想:這小子此刻就在門的後面,說不定還扒着門聽自己和老人聊天。這個假想令他先是一陣興奮,又是一陣慌張:如果“小夥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在門后認出了自己的聲音,一下子推門出來,自己該怎麼辦呢?他見到自己又會怎麼做呢?
“他長什麼樣?我是說,是不是像您這樣有一股風雅氣質呢?”“哈哈,我一個糟老頭子,風雅什麼呀?至於這小夥子嘛,要只說長相,一眼看過去他也真不像搞藝術的。他這人乾瘦乾瘦的,還有那手指頭,看着簡直還沒有筆桿粗啊。”
但丁霍地站起來,說:“他在嗎?我想見見他!”見老人呆住了,他又連忙解釋:“這個年輕人和您很像一種傳承關係,如果採訪到他,讓他談一談自己的看法,說不定就能表達出薪火相傳的意義。”老人恍然大悟:“噢。不過他現在不在。”“他不是住在這兒嗎?能讓我去他屋裏看一眼嗎?”“幹什麼?”老先生的警惕性又上來了,“拍個紀錄片至於看人家睡覺的地方嗎?”但丁坐下來,抱歉地笑道:“對不起,老先生,是我冒失了。我是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有代表意義,迫切地想了解他。憑我的眼力,瞅一瞅他的生活空間,就可以對他的性格建立一個初步的印象。”然而老人不太相信他的話:“哼哼,他不在的時候,我隨便把他的房間讓人看可不太禮貌啊。你這麼想認識他,明天再來和他當面聊唄。”“嗯,他今天不回來了嗎?”“回來是回來,但是要很晚啦。”
老人指着窗外但丁來的方向說:“那邊新開了一個特別大特別奢侈的樓盤,叫隆盛莊園,你知道嗎?今天晚上,那個莊園的禮堂要辦開業晚會。一個多月前,他們就找到我,約了要從我店裏租一批油畫今天晚上掛。下午五點多的時候,他已經帶上店裏的畫坐着他們的麵包車去隆勝莊園了,要等晚會開完再帶着畫回來。那幫大老闆,開這種晚會恐怕要折騰到深夜啦。”
“唉,這麼說,今天只能留一個小小的遺憾了。”但丁努力控制住今天最令自己震驚,同時也是最為緊迫的情報給自己造成的內心波動,便考慮應急之策邊說,“對了,聊了這麼多,有一個基本的問題我倒忘了問:這個小夥子叫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