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心怨(下)
?養老助幼小組此行的目的是協助舉辦養老院的書畫評比大賽,參賽作品均出自住在這裏的老人之手,都是由鄭浩輝托關係進行裝裱的。⊥,今天早上鄭浩輝自己開了一輛依維柯,從城南把最後幾幅裱好的字畫都拉了過來,臨時存放在了養老院的一間空着的會客室。下午兩點半,老人們陸續起床,草坪前評比大賽的場地早已佈置好,鄭浩輝和小組的同仁去會客室取作品,發覺一幅梅花和一聯唐詩不見了。“畫是一枝臘梅,詩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他們的人放到哪裏去了?”鄭浩輝有些急躁。“臘梅花和《使至塞上》嗎?”但丁驀地從他身後冒出,“我好像看見在那邊兒一間開着門兒的小屋兒里。”
二人來到小屋兒門口,但丁正要跨進去,鄭浩輝猛地一把拉住了他。“怎麼了?”但丁回頭問道。鄭浩輝驚惶地注視着前方,用發顫的聲音說:“蜘蛛,大蜘蛛,牆上呢!”順着他抬起的手指,但丁果然看到一團陰影斜着伏在對面的牆壁上,中間圓滾,兩側伸開六條、八條還是多少條絨絨的細足。這在一瞬間裏給他造成的驚嚇非同小可,因為憑目測,那條陰影的長度有30厘米,那麼大的蜘蛛,恐怕是捉鳥吃的吧?見它紋絲不動,連細腿兒也不抖一下兒,但丁定了定神兒,不知哪兒來了勇氣,瞪大眼睛,輕輕邁進屋子,躡手躡腳地向大蜘蛛走去。
“當心……”鄭浩輝既心焦又不敢高聲。“呼,沒事兒。”才湊近兩步,但丁就長出了口氣,“不是什麼蜘蛛。”看着但丁挺直身子如釋重負,鄭浩輝不明所以,跟着走上前一瞧,便尷尬地耷拉下腦袋。的確,根本沒有什麼蜘蛛,那是牆上的一處又粗又深的裂口。裂口表面牆皮都掉光了,露出灰色的水泥,沿着裂口的邊緣,若干條長短粗細不等的裂紋蜿蜒綻開。“乍一看還挺像的。”但丁安慰似的對鄭浩輝說。
在強調靜養的養老院,群體性娛樂活動不宜搞得太熱鬧,按照這一標準,書畫評比大賽辦得還不算冷清,除了那十幾位作者,還有人數相當的沒有提供作品的老人來捧場,加之院長、工作人員及志願者適當活躍氣氛,現場的老人們都十分盡興。但丁卻遠遠躲到一邊,自小學開始,他的字就歪歪扭扭,潦草得很,美術課上畫也畫得非常“抽象”,離業餘書畫家們太近,他擔心自己會露怯。“這幫老傢伙,臉皮真厚!”這下輪到鄭浩輝突然出現在他身旁了。“哦?啊,還行吧。他們本身不是專業人士,畫到目前的水平也挺不錯的,在業餘愛好者里算說得過去的了。再說,這種事兒本來跟玩兒票一樣,圖個自娛自樂就滿足了,不用太認真。”“我說的不是這個!”鄭浩輝的面色分外陰沉,音量高了一個八度。好在大賽現場正在揭曉評比結果,此起彼伏的熱烈掌聲令他的聲音不那麼明顯。
“你……”但丁看他一副憋着要“爆料”的神情,便故意不急着追問,等他自己說。果不其然,他先憋不住了:“你看看,他們現在互相吹捧,好聽的話恨不得堆上一籮筐,不論得了幾等獎,領獎時都誇其他人的作品比自己的棒。其實呢,評比還在進行的時候,他們知道我會畫畫,左一個右一個地單獨把我拉過去說悄悄話,逼我給出專業意見。什麼專業意見?就是挑出別人的字畫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吹自己的比他們的強出多少、強在哪裏,再勸着我承認,最後‘建議’我把‘專業意見’轉達給院長和其他評委。唉,噁心啊!”
但丁的目光在遠處領獎的老人與鄭浩輝之間徘徊,他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中午這位身居別墅的火柴人創作者所謂的“醜惡的老臉”含意為何了。“嗐,這年頭兒,這類的手段恐怕並不稀奇。他們說什麼,甭在乎就得了。”“不僅僅是這個。”鄭浩輝越說越來勁兒,“上次我來,就老傢伙們一夥一夥地聚着,比着吹噓自己的兒女。你說你的兒子在什麼什麼大單位當多麼多麼大的領導,我說我女兒在哪個發達國家混得多麼多麼好,他說他的孫子在什麼什麼公司掙大錢。說了還覺得不夠,又亮出孩子們給他們買的各式各樣的東西,比着看誰的貴重。哈哈哈——”
這一聲長笑略有些響亮,引得頒獎現場那邊的一些觀眾忍不住轉過頭來。但丁示意鄭浩輝小點兒聲,鄭浩輝點點頭。對於他如此看待老人,但丁感到內心有種說不出來的膩歪,正考慮組織些什麼話勸上一勸,他卻又開口了:“這還有什麼可比的?比來比去,你們不還是一起待在這個地方嗎?說得不好聽一些,就好像你們都在同一所監獄坐牢,外面誰的小弟更風光又有什麼意義?你們的兒女這麼好那麼好,怎麼不把你們養在家中享受天倫之樂,而要送到這裏來呢?至於那些昂貴的玩具,哼哼,更說明不了什麼。難道兒女與你們之間的感情,就是靠商品的價格來衡量的嗎?”
“我宣佈,本次書畫評比大賽,圓滿——結束!”養老院院長手執麥克風鄭重其事地作標準的發言,隨後,觀眾們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但丁見鄭浩輝連珠炮似的發泄終於出現了停頓,便趁機插話道:“那,那次你去教外來務工子弟畫畫兒,又有什麼感受?”“說實話,拋開一些先入為主的東西的話,真的沒什麼感受。”鄭浩輝想了想,說,“那幫小孩專心致志地坐好聽我講、看我在黑板上畫;我一板一眼地教,回答他們的舉手提問。整個過程中,從他們身上,我沒體會到印象中的那些……怎麼說呢,比如他們活得多麼艱苦,或者學起來格外刻苦。現在回想一下,那天的狀態倒很像小學的時候上課,都規規矩矩的。”
“我沒見過那些孩子,不過對於比我歲數兒小的人,我曾有過一些看法兒。”但丁撓撓下巴,“有一段兒,我不太看得慣那些小我五歲、十歲的學生,乃至小我一輩兒的孩子,總感覺他們的言行舉止和我像他們那麼大的時候兒不一樣。嗯,所謂不一樣,可不是褒義的——我總覺得他們出格兒、冒失、沒禮貌,雖然幾乎沒有為什麼事當面斥責過他們,但私下談論起他們來,我也沒有太多積極的評價。”“你現在還這樣嗎?”鄭浩輝警惕地問。“不。”但丁驟然換了一副稍顯滑稽的腔調,“後來我意識到,我看不慣他們的方式以及觀念,他們也未必看得慣我的。等他們長到我這麼大時,就可以把我看成一個未老先衰的頑固派了。”
鄭浩輝聽得一愣,轉頭卻見商益明的表情亦莊亦諧。由他剛才的話里,反感“老傢伙們”的養老助幼小組志願者似乎出了什麼,情不自禁地咧開嘴連哼了兩口氣。
“說老人們比子女是虛榮心作怪不無道理。甚至,他們的子女實際上可能沒那麼好,無論是在事業還是在孝心方面。唉!”但丁彷彿聯想到某種不得不承認的事實,忽地又顯得很無奈,“可我認為,除了虛榮,一定程度上,這種攀比也反映了他們的某些精神寄託。從虛榮的語境裏剝離出來的話,這樣兒的寄託本身並不虛偽。”“你說寄託,寄託的是什麼?”問這句話的一瞬間,鄭浩輝的目光十分銳利,然而但丁說得投入,並沒有看到。“期望,寄託了他們對子女的期望。”
評比大賽現場,捧獎和捧場的老人們還在抓緊回房休息前的最後時間說說笑笑。但丁與鄭浩輝兩人則陷入了沉默。鄭浩輝掏出新款蘋果手機,上起網來。有一會兒,但丁發覺他的手指沒有繼續划動,斜眼偷瞥,方見原來他的顯示屏被一幅廣告佔據着:“湖南省xx市隆勝莊園盛大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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