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有絲蘿攀北石(一)

第八章 南有絲蘿攀北石(一)

南有絲蘿攀北石(一)

轉眼顧彪已卧病一月有餘,清明時,合族上下祭告過先祖,法事也做了幾場,仍是不見好,一日裏轉醒數次,多半卻是昏昏睡着。大郎和二郎在院子的東廂房設了房間,各自從府中搬來了被褥衣物,日夜守着。其間穆清也告求過幾次,要在顧彪卧室的外間設榻,隨時服侍着,以盡孝道。兩位兄長俱以不成體統為由,粗略回絕了,只因庾立來求了,稱他公事交接煩忙,不能日日在榻前盡孝,要勞煩七娘替他全一全這份心才好,這才允了她每日多探視幾次,親手煎藥餵了。

陸夫人探視過一回,顧彪並不曾醒,陸夫人遣開服侍守榻的人,獨自在屋中對着顧彪枯坐了兩個多時辰,一時抹了淚,一時輕聲笑,一時柔柔細語,一時幽幽嘆息,一時又淌了淚,等她出了屋子,雙目深陷,眼珠如同病榻上的顧彪一般混濁不清,毫無生氣。回到自己房中,竟是一日不如一日,漸漸顯了垂暮之態。

又隔了些時日,大郎突然離開了幾日,穆清本無心探知他的去向,隱隱聽得家下做事的那些人私下渾說,北方的薛家有使來訪。說這薛家,稱霸一方,極具家財,雖身無要職,然北方各州的長史們無一不敬從,即便是東都的那位,也奈何不得。

一日,穆清給顧彪餵了葯,守了一會兒,二郎催促,便如常回了漪竹院。走到院門口,一股香氣悠悠蕩蕩的飄過,抬頭看,原來院門口纏着的藤蘿不覺已開了一半。風吹過,粉紫色的花串子隨風翻舞着,穆清一時看呆了,從心底里嘆出一口氣,隨口道:“陽春氣盛綠濃,藤蘿香淺紫雍。”

剛說完,就見從藤蘿架子後面轉出一個人來,笑意盈盈的望向她,“不想連日辛苦,七娘心中春意仍是盎然。”

穆清忙要行禮,杜如晦卻不許,“此後不必如此多的虛禮。”

看他發間、肩頭、衣服褶皺處,落了一些粉紫嫩白的藤蘿花瓣,應是在藤蘿下站了有好一會兒了。穆清邊將他讓進小院邊嗔怪道:“這一院子的小丫頭們不懂事便也罷了,怎連阿柳也這般糊塗,叫杜先生在這站了許久,也不知迎進去坐着。”

“無礙,七娘的這株藤蘿倒是妙得緊,正得緣細賞。”說著兩人一同往小竹林里的涼亭去坐了。

因連日來實是苦悶憂煩,涼亭幽僻,竹香陣陣,穆清不由得將那真心實意的話流露了幾分。“若是,若是阿爹再不能好,杜先生有何打算?”

杜如晦並不答,只問:“若真是如此,七娘作何打算?”

穆清搖了搖頭,垂下眼眸。事到如今,她確實不知道以後該如何,“想來,繼續留在府中是無望了,兩位兄長並不待我似家人,也不知為何。”

“畢竟未入得餘杭顧氏的宗譜,顧氏兩位阿郎一向名聲在外,是極重倫常禮儀的,不願授人以任何話柄,自是不會將七娘視作親妹,亦不會主動將七娘歸入宗譜,畢竟不想有在室女分得一份家財。”杜如晦隨意說到。

穆清悵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是了,正是這緣故。罷了,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七娘也只能離了這裏。”

杜如晦緊追着問:“果真要去平涼郡?”

“是阿爹阿母的意思,卻非我所願。自小到大七娘之拿庾師兄當親兄看待,不想竟是誤了他,此事原該怨我,故到今日未敢與他明說。”想了一想,穆清又說,“此次即便是無處可去,也斷不能隨了他去的,我既無心,自不能再誤了他。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說與他明了才好。”又嘆息了幾聲,穆清忽想到杜如晦,問到:“杜先生呢?做何打算?”

杜如晦道:“顧先生本薦了我去投唐國公,如今李公正於東都任衛尉少卿,若非顧先生猝然病倒,此時我已該動身往東都去了。”

穆清站起身,拈了幾片竹葉,凝神看了,回身道:“杜先生看我這院中的鳳尾竹,今春俱開了花。《山海經》中有云: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結實,結實必枯死。許是連這些竹子都明白,此處七娘怕是呆不住了。”

“實落又復生,七娘可曾想過?或有另一條出路。”若顧彪這邊無力回天,又已探知她無心再留在顧府,那去投唐國公時,何不將她一起帶走?杜如晦不禁生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都一驚的念頭,只一閃而過,便在心中暗罵自己糊塗。明知日後會飄蕩不定,拿捏着自身的命去做事,怎能累及到她?又憑什麼將這柔弱美好得似花瓣一般的人帶進自己必將鮮血淋淋的人生?

正慚愧着,聽見亭外小徑的另一端,有人在喚七娘。“是阿柳。”穆清走到亭外,揚手應了,阿柳沿着小徑跑來,氣吁吁地說:“薛家,北方的薛家,來替他家大郎納采了,求的是二娘。”

穆清怔了一瞬,問:“消息是否確鑿?二娘既對庾師兄有着那般的心思,怎肯讓她阿爹應了這親?”

阿柳緩過氣來,看到亭中坐着的人是杜如晦,知是與穆清親厚的,便也不避忌,一邊草草行了禮,一邊回穆清:“應了。大郎的意思,眼下家中不太平,正好辦一場喜事,沖一衝呢。現已換了庚帖,那薛大郎和二娘的八字已拜過了祖先,壓在家廟菩薩的香案下了,只等三天後無事,便可納吉。那薛家人好氣派,從北方一路抬了一拾八口大楠木箱,浩浩蕩蕩地進的城。”

穆清心想這薛家行事果然霸道,“連納徵都抬了來,看那情形,是必要娶回一位顧家的娘子的。不知薛公為何執意要與顧家聯姻。”

杜如晦笑道:“七娘養在深閨,自是不知顧家乃江南大士族,顧先生及兩位尊兄雖不走仕途,但門生廣布天下,或門閥子弟,或身居要職,可想見顧家在南方的影響極深。有了顧家這層關係,薛舉便如虎添翼,在西北怕是再無人能擋了。”

見她對薛家一無所知,杜如晦便將撿了幾件薛家的事講於她聽,穆清方才知道,薛家遠在蘭州金城,此次聘了二娘是續弦。他家大郎名仁杲,名中有仁,心中卻無半點,生性暴虐無常,極跋扈,先前的妻子出自趙郡李氏,稱是暴病身亡,彼時有李氏陪嫁的丫鬟逃回李家,哭訴她家娘子實是不堪忍受薛仁杲施暴,自縊而亡的。卻不想薛仁杲竟遣了人,說是要回出逃的婢子,將那丫鬟從李家帶回,生生地割了舌頭和耳朵,扔在了荒郊野外,不許人去救。自此無論是家中還是外面,即使有知道實情的,也不敢妄議。

雖說與二娘素日不和,到了此時穆清也有些不忍,“這般的人家,阿兄怎會應了?便是阿兄應允,二娘心中有庾師兄,自是不肯去的。硬是送了去,若她性子同大娘那樣好拿捏倒也罷了,只怕要剛烈得多,去了那裏又如何謀得活路。”

杜如晦並不以為然,“七娘不必憐憫,之前還憂心七娘至今未得入宗譜,以至於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現在看來這竟是好事。薛氏來求顧家的娘子,七娘若是宗室女,此番北去的可就不是二娘了。況且以二娘的行事手段,或狠過那薛仁杲也未可知。”

穆清想到年前顧二娘對她狠下殺手的事,心裏利利索索地收了同情,不再多言也不再多想。又與杜如晦說了一會兒顧彪近兩日的情況,見天色漸沉,便由阿柳送出漪竹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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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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