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撩撥星火(一)

第三十六章 撩撥星火(一)

撩撥星火(一)

過了上元,一宅子的人似乎都忙碌起來。每日鼓樓更鼓敲過卯時,英華已隨着阿達在二門外的大院內習練拳腳劍棍,一個時辰后回屋擦抹乾凈用過早膳,坊門也已大開,便由阿達駕車將她送至唐國公府,與李家的阿郎們同受騎射訓導,午後有夫子講經國治民之法,兵法佈陣之道,直至酉時,日薄時分,才由阿達接回宅子。偶有幾次由二郎送回,恰被穆清撞着,二郎毫不避諱大方上前寒暄,詢過她的腿傷,贈過市坊間難得的奇葯。穆清有意提點英華莫要與李家阿郎太過親近,轉念想着或許兩人只是孩子氣,難得志氣相投,亦無法向一個十歲的孩童表明個中利害,到了口邊的話,每每這麼轉了幾圈,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眼見着杜如晦愈發的鑽營忙碌,穆清僅每日晚膳時分能見着他,與他談笑一陣。英華不在時,他說起朝中的事,他的思慮謀划。每隔了兩三日他便往唐國公府去,或有各色的人物出現在前院議事堂中。即便他在家,也難以得見。有時在議事堂中與人秉燭長談,在席上攤鋪了地勢圖一點一點地細看,有時獨自在書齋或入定般地坐着,或執了書冊閱看。每到夜深倦乏之時,他便輕着腳步走到她的床榻前,看她睡得像個孩童般甘醇,他的內心就有如江南下着細雨的湖面,靜謐安詳。

穆清腿腳不便,不敢去擾他,天氣好時她便帶了幾冊書,讓人扶着去主屋后的園子裏坐,書翻不到三兩頁,目光已從書冊上挪開,遠遠地隔了他書齋窗格上的紗幔望着他的身影。影雖模糊,但她能在心中清晰地描摹出他的五官輪廓,甚至髮際的每一根髮絲。與人言談時的意氣風發,密語酌商時的擰眉專註,策謀佈局時的果毅,甚至獨坐楞神時溫潤清淡的神情,她都極細緻地刻繪在腦海中,仿若親手精雕的玉像,每日都要拿出來細細琢磨一番。時至數十年後她已垂暮,眼睛蒙了一層陰翳再難看清東西時,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寸神情,每一根線條的變化,都依然鮮活地在她眼前,時常帶着溫潤的笑,柔和地凝視着她。

將養了一月有餘,穆清的腿漸復了原。竇夫人遣人來下過帖子,三月三上巳節邀她同出城踏春,她有意不想赴這場交際,便以腿傷未愈為由推脫了。那日原是她的生辰,杜如晦執意要拂去所有應酬酒宴在家中相伴,可她卻一味地轟着他往外去,還道:“生辰年年皆有,有何稀奇。”他無奈只得外出赴那流觴曲水的酒宴,只是清早囑咐廚房制了一碗細長溜圓的湯餅,取了長壽安康的好意頭,親看着她吃盡了,方才出門。

待他出門,穆清馬上喚來阿柳,讓她去將花匠帶來。花匠是幾日前賀遂管事替她覓得的,許是機緣巧合,這花匠竟也是從江南來,善植蓮。穆清從箱奩深處取出一囊蓮子交予花匠,便坐於檐廊下,靜觀他熟練地剝弄蓮子的外殼,再將去了一圈硬殼的蓮子散勻了擺入一隻只綁了繩子的細密竹扁籮里,賀遂管事差了兩個粗使的雜役幫手將扁籮懸吊著浸沒到塘子裏,系好懸繩,忙了大半日,才將那催芽的一應雜事都料理完了。穆清切切地望着沒在水中看不到的蓮子,似乎能看到它們正竭力吸收着水,靜靜地蓄勢待發,到了夏日便能張開那能遮天蔽日的碧葉。

日暮時分,英華先回的家,累得狠了,等不到晚膳,便自回屋沐浴睡了。杜如晦直至閉坊前才騎着馬,攜了一身酒氣回來。穆清正要用晚膳,見他步履飄浮,忙放下碗筷,快步往後廚,取了些腌漬的青梅,赤爪糕,陳皮,醪糟,去歲秋天收的桂花腌成的桂花飴,煮就一碗醒酒湯,端了與他吃。

杜如晦吃了幾口醒酒酸湯,酒勁壓下了稍許,穆清嗔怪他,“飲了這許多酒,如何騎得馬,倘若有個閃失跌撞了,可如何是好。”他眯着眼,仰靠着坐在錦墊上,手臂隨意地擱在支起的腿膝上,一手揉着眉心,輕嘆說著:“二月間聖上抵涿郡,親頒了檄文要討高句麗。劉敖遞來消息,稱淮南徵兵四萬餘,充作水手弩手,連日奔往涿郡,又命王世充迫着江南富商們出資造五萬戎車,江南諸郡怨聲載道。涿郡和東萊男丁幾近征盡,耕稼失時,田疇本就多荒,去歲又是大旱,征齊了糧草餓絕了那一帶的百姓。”

“可知何時開戰?”穆清問到,不待他答,她又狠狠道:“我若是那方男兒,情願落草為寇,如此許尚能保了一命,日後還能得見至親家人。隨軍去了,白白送死不說,家人恐也餓死散盡,再不得見了。”

杜如晦閉目揉着眉頭沉默良久,欲言又止,最後睜開眼道:“確是有個自稱為知世郎的舉了反旗,並不成氣候,小打小鬧罷了。正籌謀着讓二郎主動請纓前去剿滅,三兩下便能收拾乾淨了,旨在立了軍功,握得兵權在手。”只聽他說到這裏,穆清立刻便明白了,他緣何灌了這麼多酒,緣何欲言又止。李世民再神勇超凡,不過是個一十三歲的少年郎,如何能領兵討伐,論到底不過是身邊人扶持着往沙場上歷練去,打着他的旗號去爭兵權。而這個身邊人,便是杜如晦。

終是開始了。穆清垂下眼眸,默然無語。自她立定心志跟着他,便一直在等着這日,躲着這日,從未料到這日真的到了她跟前,她竟沒有預想的傷懷,反倒有些血流上涌,手足和臉俱燒熱起來,她被自己的反應着實唬了一跳。杜如晦言語躊躇,是擔心她驚着駭着,飲了那麼多酒,是為了醉眼迷濛看不清她的哀傷。可他少有地料錯了,她決計不會成為他的負累,倘若真有為她所累的那一日,她寧願遠遠地離了他。

“你要隨軍么?”穆清淡淡地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波瀾不驚。杜如晦點點頭,小心地看着她的神色。她抿了抿鬢邊的散發,嫣然一笑,“那便去罷,不必挂念我閑悶,我在家也忙得緊,下月劉管事來交帳,鹽上的盈利大,賺得了錢,也該好生向他學着如何安置。”歪頭想了片刻,又道:“你將阿達也帶着罷,以他的身手經驗,能抵一個將軍呢,別教他去殺敵,只讓他護着你一人。”

杜如晦緩緩鬆了口氣,卻驅不散胸口的酸痛,她越是表現得平靜,他心中便越是酸澀,“仍將阿達留在你身邊照應。”他堅持道。穆清滿不在乎地搖搖頭,依舊掛着笑說:“當真不必要。你扶攜了李家的二郎上沙場,還怕他們不照拂着我么?我有甚麼閃失,擾亂了你在戰場上的輔佐,可如何是好?只怕唐國公府會將我護得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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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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