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茫茫大夢(十一)

第二百二十七章 茫茫大夢(十一)

安順堂穆清原是知曉的,門戶不大,隱沒在東市諸多大商戶中,度日也是艱難。如今再瞧安順堂的門庭,卻是教人吃驚:鋪子門口人雖多,倒不擁擠,井然有序地排成一條長長的人龍。那隊伍甚是有趣,各色人等皆有,衣衫襤褸的乞兒有之,衣衫光鮮的富庶人有之;抱在懷中的孩童有之,拄杖躑躅的老丈亦有之……

阿柳隨意向一位看着還算有些門第的老丈打聽道:“敢問這位老父,既身子抱恙,年歲又長,何不請那堂中醫士至家中診看?”

那老丈苦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但凡這趙醫士肯至某家中來,又何苦來此處擠挨?”說著朝堂內探望一眼,攏手至唇邊,“這位趙醫士醫術了得,性子卻古怪得緊,診金分文不取,然決意不肯出診,不論高低貴賤、男女老幼,欲求一診的,一概要親身前來,所開藥方須得在安順堂內抓取。聽聞時有幾個乞兒或窮苦人家,無錢買葯的,連葯錢都由趙醫士代付了。”

阿柳點頭謝過老丈,回身笑向穆清道:“正是趙蒼不錯了,天底下只怕再找不出第二個這般行醫的醫士來。”

穆清命駕車的馬夫先送了四郎回府,自個兒卻與阿柳在安順堂門前候等着求診人群漸漸散去。直至日影偏西,金輝收攏,東市口鏘的一聲擊鉦聲大作,提醒着市中各商家散市時辰將近,穆清方踏入安順堂。

堂中一張高案。鬚髮半白的一人正伏案疾書,抄錄病例用藥,許是覺察出有人入店,他卻也不抬頭不停筆,埋首悶聲道:“散市鉦響不曾聽見么?有疾若等得,便明日再來,若等不得,趁早去尋旁的醫家去。”

隔了良久,不聞入店者離去的響動,卻有一把輕柔的嗓音迎頭而來:“數年不見。趙醫士別來無恙否?”

趙蒼渾身一震。手中的筆凝滯在紙的上方,循聲抬頭望去。穆清見他皺眉發怔的神情,屈膝欠身一禮,“趙醫士不願見七娘么?”

趙蒼忙丟了筆。自高案後頭繞過。“七娘而今身份不同。作這樣大的禮,教某如何堪當。”他一面走一面躬身作揖,直至見穆清重又站直了身子。方才放下心來的模樣,“說甚麼願不願見的話,不過是某一心只求隱身於市,精研醫術,不敢去擾了七娘罷了。”

兩人一同想到了當年英華自請嫁入弘義宮毀了與趙蒼婚約的事來,便齊齊陷入了沉默。隔了片刻,只聽得趙蒼一聲沉悶的嘆息,頗為艱難地開口道:“英華的事,我亦有些耳聞,回長安打聽了許久,卻不曾探知她落葬何處,只聽說是七娘帶出了宮。如今趙蒼有個不情之請,願往她墳前一行祭掃,還求七娘成全。”

穆清不禁吃驚,聽他那意思,回長安來竟是為了祭奠英華,卻又不往永興坊來問她,情深意重至此,倒令她心內五味雜陳,愧意縈繞。當下她閉目點了點頭,“趙先生莫怪,英華不曾落葬,先生若要見,請隨七娘回府。”

回至永興坊的府宅,穆清引着趙蒼繞過亭台樓閣數重院落,現今的杜府因杜氏族人來投,也蓄養了些許門客部曲,較之從前已大出一倍去,走了足有兩盞茶的功夫,終是進了一處隱蔽的院落。院落極小,長寬不過十來步,院內僅有一間屋子,院牆倒是厚實,將一切嘈雜隔絕在外,顯得院子幽靜安謐。

穆清打開屋門上的銅鎖,輕輕推開門,迎面就見一張幾乎佔了屋子一半去的大供桌,長明油燈,各色供果水米齊備,供桌正中立着的牌位上,正是英華的名諱。穆清清楚地感受到身邊趙蒼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腳下彷彿不穩。

她看了他一眼,探手向供桌上一隻顯眼的秘色瓷壇幽然道:“聖上雖因英華臨終遺願,許了我帶她出宮,可到底,聖意難違,我只怕忽有一日,聖上執意要追封英華,遷葬皇陵。她活着時便厭恨深鎖於宮中,那是我對不住她,難不成連她魂魄的自由,都要教我這個做阿姊的護不住么……”

穆清喉口梗塞,停下話,用力往下咽了數次,才又黯啞着嗓音道:“故我欺了君,聖上數次追問英華葬處,我皆只答火燎揚灰了。實則,雖火燎了,卻並未揚灰。”

趙蒼腳下虛浮,跌跌撞撞地進了屋,極盡愛護地輕撫了那隻瓷壇,一語未出,淚流縱橫。穆清返身輕輕闔上了屋門,默默立在他身後,一束斜陽透過門上的糊的紗照進來,正鋪在趙蒼的身上,他那頭斑白的頭髮,尤其的扎眼。穆清記得上一回他佛袖離去時,尚且滿頭烏髮,不過五六年間,竟已白了一半,着實令人心酸。此刻再見他伏案痛哭的背影,不由也跟着留下幾道眼淚來。

過了一陣,他拉起衣袖,幾下抹乾面上的眼淚,紅着眼眶向穆清懊悔道:“倘若她受重創當日,我未離京遠走,由我親手治上一治,或能保住她性命也未可知。都怨我當初一時負氣,到底是誤了她……”

穆清剛要開口相勸,他卻兀自擺了擺手,“七娘不必寬慰於我,當年是某無用,不能替她解憂,后又在她命懸一線之時,不能施以拯救,終此一生,我也不能諒解自己,只待日後黃泉之下,親去向她賠罪。”

“你莫要這般說。”穆清穩了穩心緒,“我亦是悔恨萬分,逝者如斯,再悔也是無用。眼下趙先生既已知道實情,還望守口如瓶。七娘已然犯下欺君之罪,罪發我卻不怕,只怕保不住英華魂魄自在,實不能再對不住她一次。”

趙蒼抱了抱手,定定道:“七娘不必多慮,我自省得。”

兩人在案前燃過三支香。再拜之後,推門出去,慢慢向正院方向走着,一路又說起英華遺下的那個孩子,如今還在宮中,因已賜封了公主的名號,想將她抱出宮養育,難比登天。

步入正院,卻見杜齊自大門口匆匆跑進來,見她在。頓住了腳躬身道:“娘子。阿郎歸家了。”

穆清望望天色,已是暮色低垂,雖未及閉坊時分,卻也是夜飯的時辰了。“趙醫士且不忙出去。現下天也晚了。不若在府中用了晚膳。留宿一夜如何?七娘正有事要勞煩,還望趙醫士不要推卻才好。”

趙蒼原想着推辭,抬頭卻見紫衣金帶的杜如晦迎面走來。天色雖暗,他面上亦含帶着笑容,仍是能從他臉色上瞧出他身子不甚康健,料想大約穆清所求的,正是此事,便順勢應下了。

一番寒暄過後,杜如晦將他讓進正院的屋內,穆清親去廚下,敦促晚膳。

當晚,趙蒼果然替杜如晦診了脈,開方時穆清在一側細詢,趙蒼倒覺奇怪,“杜尚書實屬勞思過度傷了肝血,這卻不難,怎的七娘診不出么?”

穆清苦笑笑,“關心則亂,怎麼也不能確信自己診出的脈,非得要勞煩趙醫士確認了方才能安心。況且用藥上,誰人能有趙醫士這般精妙的造詣。”

趙蒼拿起方子審視一遍,方遞交予穆清,又殷殷囑咐道:“杜尚書雖還在盛年,畢竟也年逾四十了,瞧目下情形,使他撂開朝中那些繁雜公務,只怕是不能,便只有在日常飲食上多下些功夫,慢慢調養,總是無大礙。”

此後穆清便將這些話牢記心頭,府中但凡杜如晦的一飲一啄,皆經由她之手調製,絲毫不苟。年節中正逢了杜淹離世,穆清作了主,一概雜務皆由族人操持,並不敢勞他半分。如是小心補養,至年後初春時節,杜如晦的面色已顯見好轉,久不見的神彩日益回復,朝務繁忙,精神倒尚濟。

穆清全副的心思皆放在杜如晦每日的葯膳上,以至於貞觀三年的陽春悄然臨下了許久,她都不曾覺察。直至她偶望見後院一樹雪白的梨花紛紛揚揚飄灑了鋪滿了大半個院子,方才驚覺問阿柳,“如今甚麼節氣了?”

這話問了沒兩天,門上突然收了高密長公主的帖子。阿柳接着帖子倒覺奇了,“原只當長公主為了凈慈尼寺那六名宮婢的事,再不肯出來的。”

“她與皇后積怨那麼些年,若只為一兩樁便閉門不出,便早隨她夫君煉丹修道去了,怎會還在長安城中出入。”穆清輕笑道,揚了揚手中的帖子,“春日已至,牡丹宴一開,她自然是要出來的。”

還未至帖子上約明的那日,高密長公主已風風火火地往永興坊來了。杜府的門房忙不迭地通報接駕,好一通忙亂,連迎出門的穆清都忍不住道:“長公主有何賜教,大可差人來喚七娘前去拜見,又何必……”

“你倒穩得住。”高密長公主含着薄薄的火氣,拽過她的臂膀,“快去換身衣裳,隨我去西市上轉轉。”

穆清無奈,依言換了身衣裙,坐入長公主府的馬車,隨着她往西市去。

她平素只在東市走動,倒是甚少到西市中轉,一來東市的店肆鋪面到底體面些,大商賈們更願在東市做大門戶中的生意,二來西市混雜,甚麼樣的人物都有,她在崇化坊有處小宅子,每去時也總有意繞開西市。也不知這位長公主是緣何要硬拖拽着她往西市中去。

長公主府的馬車在市中某一處停下,高密長公主帶着穆清下車,徑直往一間酒肆內去。酒肆與東市康三郎的那間無法比擬,肆內群集的也多是市井小民,亦有貿易的商客。堂內一張大桌案,層層圍疊了好些人。

穆清跟着高密長公主拾步上樓,憑欄才看清原是眾人圍着一名游商模樣的中年人,興緻頗高地催他講着甚麼。

高密長公主忿忿地向下瞪了一眼,側頭向穆清低聲道:“你細聽聽他們講的那些個。”

穆清凝神細聽去,不覺大驚,一手用力抓住身前的雕花木欄,指節微微顫抖。

“去歲澇災,今歲又遇蝗災,饒是如此,那朝中的兵部尚書仍執意要向突厥用兵。好容易這兩年安頓下了,卻又要起戰事!倘若是我國土受侵,我輩男兒自當上陣禦敵,可現下那可汗分明已向聖上求娶公主,又百般示好,哪裏有半分敵意。如此尚要用兵,不知兵部用意何在。”中間那游商說得義憤填膺,周圍略通些政事國事的,皆不住和聲一片。

“如此熟悉朝政的,必定不是尋常商客。”穆清沉下胸口的一團怒氣,低聲向高密長公主道,“可有查過此人甚麼來歷?”

“查出又如何,而今市中四處都是這樣的話,也不能個個都查去。”高密長公主冷哼道:“這些人也不知怎麼就這樣大膽起來,敢在市井間非議朝堂上的事,竟都不像是尋常百姓。”

“有糧草去打仗,卻不救饑民!這與前朝廢帝有何不同?聖人必定是受了甚麼人讒言蠱惑。”有聲音如是說。

“如今饑饉,指不定兵部正是藉著征討突厥,大肆收糧,也不知打的甚麼主意。”突然又有人直剌剌地冒出這樣一句。

穆清聽得心驚肉跳,一顆心在胸膛間撲撲直躥,下面熱議的那些話,人群中振振有詞的那些人,顯然是有人有心安排過的,字字句句皆將矛頭直指杜如晦,再說下去,還不知要說出些甚麼不堪的來。至於是誰人的手筆,也不必去查了,她心中大略明了,無非是因杜如晦的右遷頻受打壓的長孫一派。

“卻是越說越不像話了!”高密長公主憤然在圍欄上拍了一掌,喚了人來就要去驅散下面的圍聚的那些人。

穆清慌忙攔住:“長公主且慢!萬萬驅逐不得。”

她見領命而去的人站住了腳,這才扶着圍欄,喘了兩口氣,“這一來,眾人不知是遭何人驅散,自然就將帳都算到了杜府頭上,鬧起來,反不能收場,又顯得杜府心虛慌怕。二來,打頭的那幾個顯然不是尋常百姓,驚動了市丞,帶了武侯來拿人,問將起來,這些個話還不得層層上報了?且由得他們去罷,大約也不是這一兩日的事了。”

高密長公主喝止住了要去行事的家人,疑惑叢生,“七娘竟從不曾聽見過這些話?亦不知杜尚書近日在朝堂上的境況?”

穆清搖搖頭,“後宮置喙朝政尚且犯大忌諱,又何況我這府宅中的婦人。他不欲我知曉,我自是不能多問。”

“我曾聽聞,聖人尚在潛邸時,與杜尚書等人議事,七娘每常在側,亦時常會聽問你的思慮,現如今怎麼,想起避諱來了?”高密長公主低低地問道。

穆清愣了一息,原不想說,卻還是忍不住回道:“彼時聖人是二郎,而今他是天子,今時不同往日,我自然不能失了分寸。”

這話說了仿若沒說,高密長公主並未全然明白,事關天子卻也不好再多議,閉口不談,與穆清一道下樓回府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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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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