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三日之後,終於得到確切消息。
京城的確被圍困,那些野蠻人在皇城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尤其皇宮,更成了他們的主要攻擊目標。
雲家眾人聞得此信,個個義憤填膺。誓要衝殺進京,將北奴誅殺殆盡,以解皇帝於水深火熱之中。對此雲起不吝讚揚,雲家長輩們,在深思熟慮計算得失之後,很快也做了決定。
又過兩日,雲家開祠堂祭祖宗。雲家子弟着了鎧甲,於先人牌位之前立誓出征。
楚陽娿是女眷,地位十分低下,站的也遠。所以前頭老人們說了些什麼,她是沒有聽清的。索幸年輕人們士氣高揚,既要出征,自然豪情萬丈。
他們熱血沸騰,滔滔不絕地痛斥北蠻野人的罪行,又相互鼓勵,言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當今國家存亡君主危難之際,自當衝鋒陷陣,為國效力。還有三五兒郎,以酒明志。他們端着酒碗,痛飲一口,砸摔摔碗,好不瀟洒。
楚陽娿遠遠看着,既被他們的豪情感染,又憐憫他們的一腔熱血註定空付。
這些雲家子弟,大到三十來歲,小有十三四歲。不管他們在家中有多少心機算計。但這一腔熱血里,到底還是存了幾分報效朝廷得真心的
可惜他們養尊處優,從未見識人間險惡。於他們心中,所謂戰爭,大約就是鮮衣怒馬踏雲去,金戈鐵騎凱旋歸。
是少年成名,是名垂千古,是離開時十里歡送,是歸來時鮮花滿街。
那些屬於戰爭的本質,比如死亡,比如疾病,比如忍飢挨餓,比如風餐露宿,他們或許並不是沒有預想,只是預想與親眼所見是不同的,當它真正降臨之前,它們總是顯得那麼遙遠。
楚陽娿上過戰場,只有見過戰爭的人,才真正明白戰爭,才找不到熱愛戰爭的理由。但是對於沒有見過上過戰場的人來說,那是男人的浪漫,它總是吸引一些人前赴後繼。
或許保家衛國,是一個美好的借口,因為如果雲家眾人當真有心解救國家危難,為何他們不將私兵交付朝廷,然後捐贈錢財助戰,反而要興緻勃勃,到雲起這個早就不聽皇帝調令的將軍手下呢?可見所謂世家,其實都是一個樣子。
他們穿着嶄新的鎧甲,披着艷紅的斗篷,浩浩蕩蕩地,沿着石路下山去了。
女眷們嚶嚶哭泣着,揮淚告別。
雲家子弟都不甘心錯過這次大好機會,家中子弟走了一大半。反倒是雲起,送了行便優哉游哉讀書彈琴去了,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
看到雲起的態度,楚陽娿心中猛然呈現一個很不好的預感,這些雲家子弟,可能從此以後,再也回不來了。她並不像多插手他們的事,但想到隊伍里那幾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難免有些不忍心。
楚陽娿從外面回來,一個人找到院子裏去,見雲起正一手捉壺一手捧杯,自飲自酌好不愜意。
楚陽娿沉默半晌,終究還是問他:“這件事,當真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么?那些十幾歲的孩子什麼也不懂,他們就這麼卷進來,十分可憐。”
“小孩子?”雲起揚揚手中的酒杯,說:“你口中那十幾歲的小孩,房中妾室通房收了好幾個,庶子庶女也生了不少了。不過因為沒有正妻,到底也不算成人。但也老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楚陽娿不太相信:“這不可能吧,我見他們一個個,都稚嫩的很。”
“就算當真無辜,那又如何?這世上,有誰不無辜,又有誰真的無辜?”
“我不是……那個意思。”楚陽娿知道雲起在雲家這些年,日子從來就沒好過過。她設身處地想一想,換做任何一個人,從小到大在這種所有人都敵視的環境中生活,恐怕也成不了個心胸豁達的人,沒變態就算是老天保佑了。她沒有任何理由去說服雲起原諒什麼。所以到底,她還是閉了嘴,沒再說什麼。
雲起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他半靠在竹林旁的拱橋邊,一壺陳釀,就這樣被他慢慢悠悠喝完了。
他的皮膚本就白皙,此時因為喝了酒,卻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粉面桃腮微不露,眉目婉轉覆鎏紗。美人微醺,風景撩人。
楚陽娿皺了皺眉,發愁要怎麼扛回這枚妖冶的醉鬼。
醉鬼笑吟吟,眼裏絲毫沒有醉態,他喝光了一整壺酒,搖一搖,沒有了,於是酒壺就被被他一甩手直接扔進了橋下寧靜的湖水中。湖水嘩啦,激起一陣水花,很快又沉寂不見。
“官兒,我給你講個故事。”醉鬼向前一步,將楚陽娿拉過來抱在了懷裏。
他將下巴支在楚陽娿的肩膀上,然後他指着湖水碧波遠處的柳樹灣那邊,說:“很久以前,也有一個柳樹灣,這個柳樹灣里,住了一位大美人。”
“柳樹灣,大美人,你在說誰?”楚陽娿簡直了,一個大男人,管自己叫大美人,這般自戀。
男人卻呵呵笑着,捏了捏她的臉,說:“那位大美人,是家中唯一的嫡出千金,她生的漂亮。可你要曉得,她家人世世代代都漂亮,只她更加漂亮些,又十分知書達理,棋藝上也很有天分,這樣便小小年紀就傳出了才色雙絕的美名。她有幾個兄弟,因是父母膝下唯一的嫡女,因此從小到大極為受寵。於是和受寵的美人長到十二三歲,便被媒人踏破了門。
可一家有女百家求,最後只有一家能夠求到手。
美人嫁人時,才十四歲,大老遠從那秀麗安寧的柳樹灣嫁進了京城。她夫家是個個有家業的,只可惜兄弟眾多,為了爭搶家產兄弟反目,你猜最後如何?”
兄弟眾多爭搶家業,這說的是皇位之爭?
楚陽娿不明,這跟雲起有什麼關係?
“後來大美人的夫君被殺害了?”
“殺害?嘻嘻,沒有。”雲起醉醺醺:“大美人的夫君,是個倒霉的蠢貨。他的叔叔們剛開始爭家產的時候他就被害的聾了一隻耳朵還毀了半張臉。他成了個廢人,他的兄弟們,也被害得死了個一乾二淨。旁人放了心,他也死了心,於是帶着妻子兒女躲到鄉下想當個富家翁。”
“這也是好事,能夠安享太平,也是不錯的。”楚陽娿說。
雲起道:“官兒太天真了,因為這事兒還沒完呢。美人跟着丈夫去了鄉下當富家翁,可家裏的家產還沒分呢,誰也沒想到,為個分家產,叔叔伯伯們爭得太狠了,最有能耐的幾個,竟然全都死了。到最後,繼承家業的,居然是她那個膽小沒能耐的公公。”
楚陽娿咂舌。
“既然新的家主誕生了,這天下,自然也該太平了。可惜呀,這大美人的丈夫,要什麼什麼沒有,可偏偏就是他,佔了個嫡出正統的身份。他的兄弟都死光了,可他父親當了新家主,自然會有新夫人,更會出現新兒女。於是他這個佔着嫡長身份的兒子,便變得十分的礙眼了。”
“可他身體殘疾,原本應當……”
“是呀,他身體殘疾,原本不該有人把他放在心上。可誰讓他生了個頂聰明的兒子呢。”雲起笑得十分燦爛:“他生了兩個兒子,小兒子病歪歪,大兒子卻聰明伶俐天資過人。模樣也像他的大美□□子,從小是收人誇讚的。可當了新家主的公公,突然就厭煩了大美人的娘家,對這個太過聰明的孫子,就更加不喜歡了。”
大美人出身氏族,要是皇帝敵視貴族門閥,自然不會喜歡一個有氏族血脈和外家的孫子當繼承人。
“所以你猜,最後這事事怎麼辦的?”
楚陽娿搖頭:“我不知道。”
男人輕輕地告訴她:“大美人的公公,可真是個聰明的人呢。為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家主身份以及那祖傳的家業,放任他的新妻子兒女追殺自己的獨子跟孫子。大美人帶着丈夫實在被逼的無路可走了,就去求她的父母兄弟了。”
楚陽娿心越來越沉。
然後,她就聽到男人那清冷的聲音,好像真的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地繼續說道:“那位大美人,永遠也想不到,自己跟自己的丈夫兒女,會死在她的親生父母和兄弟手上。那可是她的父母呀,他們從小把她養大,珍珠寶貝一樣疼愛。還有她的兄弟們,從小一起長大,最是親近不過。只是,再親的親人,也抵不過家主的歡心,他們把自己的女兒女婿還有年幼的外孫騙回來,又因為事關重大信不過外人,所以他們親自拿起刀,一個一個殺了他們。
她的女兒才四歲,身上穿的還是她外祖母親自做的小衣裳呢。還有她的大兒子,才九歲,驚嚇之中不小心掉進了地灶鍋里,被活活煮死了。”
“別……別說了。”楚陽娿抱住雲起,顫抖道:“都過……過去了……”
“他們做的很好,沒有任何人猜到是他們動的手。只可惜,他們太大意了,他們忘了大美人那個病歪歪的小兒子身邊,有一位頂頂聰明的大夫。這位大夫敏銳地察覺了殺機,當機立斷帶着主人逃走了,只可惜到最後,所有的人都死在了半路上,只有那病歪歪的小兒子一個人,他死了,又從地獄裏,爬了回來。”
“雲……雲起。”楚陽娿問:“那他,那小兒子,是怎麼又到了大美人娘家的呢?”
“呵呵,官兒你猜?”
楚陽娿將所有的思路理順,很容易就想到了雲家死去的雲培南夫婦,以及那個失蹤好幾年,八歲才被找回來的雲起身上。
“他殺了人,代替了那對夫婦的兒子的身份。”
“人可不是他殺的,他才四五歲,還病歪歪的,身邊只有個瞎了眼的老奴才,哪裏殺的了人。”男人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了。
楚陽娿感覺到他觸在耳邊的鼻息,回頭一看,男人已經睡著了。
她搖了搖他,那人又睜開眼,“怎麼了?”
“你醉了,回去休息吧。”
“也好。”
楚陽娿扶着她,沿着小路彎彎扭扭往回走。
這時候園子裏安安靜靜,下人們都躲在背風處打瞌睡了。小風嘩啦啦,吹動着枝椏上僅剩的幾枚紅葉子,還有那準備過冬的鳥兒,在一邊翻吃果實,一邊喳喳叫喚。
回到屋裏,楚陽娿把雲起扶上床替他蓋好被子,然後就坐在床邊上看着他發獃。
她不知道雲起今天為什麼跟她說這些,或許是將要復仇,心中激動,或者是讓她心軟,好順利利用。可不得不說,她的確是心疼他了。
她相信雲起就算要讓她心軟,也不會故意編一個故事來騙她,他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那麼,如果雲起不是真正的雲起,而是那個僅剩的逃脫了的大美人的小兒子,那麼他是誰呢?他叫什麼名字?出生在什麼日子?
皇位之爭,從來激烈兇險,尤其哀帝那一次,當真是死人無數。
雲家嫁入皇室的女孩子就有好幾個,最後都死了。
不過那些事發生的雖然久,但只要有心查,想來還是很容易查出來的,畢竟事關皇室,安國府不會不不清楚一些什麼。
想到此處,楚陽娿又忍不住想,雲家人,也當真心狠手辣。
本以為對雲起這樣虐待,只是因為他的身份所以不討喜,哪裏知道對於自己的嫡親血脈,也是一樣。
外面一說起雲家,就想到雲家那些一個賽一個俊美的臉,哪裏知道這些美人們,個個心如蛇蠍。
楚陽娿發了一會楞,待回神,發現雲起躺在床上,眼睛卻沒閉着,他正睜着眼睛在看她。
楚陽娿給了個安撫的淺笑,問他:“在看什麼?”
“看你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
男人一把將她拉下去,吻了吻鼻尖,再鬆手,說:“不用為他們生氣,也不用為我難過。因為我們骨子裏,其實是一種人,冷酷,殘忍,誰跟誰都沒有什麼差別。到最後,不過是看誰手腕高超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喜歡就好。”楚陽娿說:“你醉了,先睡覺,我們明天再聊。”
“好。”話雖這麼說,他卻還是睜着眼睛盯着她看。
楚陽娿把手心覆蓋在他眼睛上面,說:“快睡覺。”
“官兒你是不是心軟了,你是不是想安慰我。那正好,我也正需要,不如此刻我們就安歇下來也……”說著就伸出舌頭在她手上舔了一舔。
楚陽娿馬上把手抽回來,瞪他一眼,說:“早些睡覺,明天還有事呢,這回各房老人們都來了,大約短時間不會回去,我回來時瞧他們竊竊私語目光閃躲,不曉得在謀算着什麼。說不定老爺子又被攛掇着罰你去跪墳頭了呢,不養好精神,哪有力氣受虐。”
“嗤……”男人笑:“好,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