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特魯尼哥的酒館
“戈雅”是位於拉維利斯王國西部、距離“白龍山脈”不遠處的一座小鎮,這裏以出產某種口味清淡的啤酒而聞名。
對於大多數冒着炎炎夏日而來往各地的旅行者來說,一杯杯冒着新鮮泡沫的戈雅啤酒可以說是消暑解渴的佳品。尤其是加上冰塊冰鎮后,啤酒杯的玻璃外壁會凝結無數水珠,光是透過晶瑩水珠打量裏面微微晃動的琥珀色液體,就會讓旁觀者的喉嚨里感到絲絲涼意,而論其口感,也簡直只能用“絕妙”來形容。
可惜的是,因為冰鎮啤酒用的冰塊都是儲藏在深深的冰窖中,並且只有到冬季才有機會重新補充,因此一杯冰鎮啤酒的價格會賣到普通啤酒的十倍以上。通常會捨得花差不多五十普洱(帕拉米亞大陸通用貨幣單位)來喝一杯冰鎮啤酒的,只有那些揮霍無度的富家公子以及某些剛發了一筆橫財歸來的冒險者。
至於那些正在一間叫做“啤酒花之舞”的酒館裏喧嘩狂歡的冒險者,則毫無疑問是屬於後面一種情況。
此刻酒館裏的位子完全被冒險者們坐滿,而站着的人甚至比坐着的人還要多。幾乎每個冒險者都興奮得滿臉通紅,一邊大口大口的灌着冰鎮啤酒,一邊高聲宣揚着自己冒險的武勇,大把的錢幣被塞進身旁陪酒女郎們裸露的乳溝里,就連趕過來湊熱鬧的呤游詩人都得到平時數倍的賞金。冒險者們的熱情幾乎燒燙了空氣,醉意和酒意充斥着酒館,喧嘩的聲音幾乎連半個小鎮都能聽見。
儘管冰窖里的存冰正以前所未見的速度飛快消耗着,但酒館老闆的特魯尼哥卻完全沒有心痛的跡象,他眉開眼笑的看着一枚枚不斷滾落口袋的金幣,同時大聲吆喝侍者們給這群慷慨的客人提供更周到的服務——當然,在開心掙錢之餘,敬業的特魯尼哥也沒有忘記自己情報商的兼職,他豎起耳朵聽着冒險者們的對話,以便為今後把情報賣給其它人再賺上一筆。
另一方面,特魯尼哥也實在很好奇這些冒險者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財歸來,至少據他所知,戈雅周邊並沒有什麼藏着財寶的迷宮遺迹等存在。
“嘿嘿,沒想到那個情報竟然是真的啊!那些傢伙還嘲笑我們是去龍巢找死,現在肯定後悔得腸子都綠了吧?”
一名盜賊裝扮的冒險者引起了特魯尼哥的注意。特魯尼哥打量着盜賊手裏那把鑲滿寶石的黃金匕首,暗暗猜測光是這把匕首的價質就足以買下他的酒店。
“不是嘛!誰也沒想到白龍山脈的主人竟然會放着無數財寶不管離開巢穴…這次真他鳥的賺翻了啊!連下輩子也不用愁了!”
一名背着長弓的射手在旁邊回應着,特魯尼哥心疼的看着他舉起五十普洱一杯的冰鎮啤酒澆在頭上,但他隨即灑出大把的金幣,讓侍者把剩下的啤酒統統端上來,於是特魯尼哥很大度的原諒了他。
“只要領頭蜥蜴不在,光是那些營養不良的魔物根本不是本大爺的對手!”一名比特魯尼哥高出兩個腦袋的戰士,把還沾着血腥的雙手斧砸在地上,摟着身邊一名妖嬈的舞女,在其豐滿的胸脯上毫不客氣,同時還大聲叫嚷着。“本大爺的斧頭可是一連劈開了五頭牛頭怪的腦袋!若不是看着時間不夠,龍巢裏面連一個小牛崽子都不會剩下!”
冒險者在那邊說得口沫橫飛,而另一邊的特魯尼哥卻聽得臉色慘白。
整理剛剛聽到的情報,特魯尼哥得出結論——這些冒險者竟然是剛剛洗劫過白龍山脈的主人,“霜雪銀帝”的巢穴后歸來!
“霜雪銀帝”是一頭上古白龍的敬稱,亦是白龍山脈的主人,幾乎被山脈沿線的居民當作神明般加以敬畏。即使在距離白龍山脈有一段距離的戈雅鎮,“霜雪銀帝”的名字也有着令哭泣小孩停住哭聲的威懾力。
只要稍稍懂點大陸史的人都知道,“霜雪銀帝”是何等崇高的存在,其強悍的力量到令周邊的兩大強國數百年來不敢越雷池半步,而對以探索財寶為目的的冒險者來說,與其打“霜雪銀帝”巢穴的主意,還不如直接去搶劫王宮的金庫還更好一點——既然橫豎都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或許後者還有萬分之一的活下來的機會。
特魯尼哥根據冒險者們的說法推測,他們是趁着“霜雪銀帝”離開巢穴后洗劫龍巢的。沒有龍在的龍巢,就只是普通的迷宮而已,即使是眼前這群明顯二流水準的冒險者,也可能用數量的優勢擊倒守護龍巢的魔物,並掠奪裏面的財寶。冒險者們的行為可以說集“趁火打劫”和“以眾凌寡”於一身,雖然是常常被正直人士所不恥,但對於大多數冒險者來說,“正義”和“道德”這類詞彙從來都是遠遠排在“金錢”後面的東西。
由於特魯尼哥人來不認為自已有多高尚的品格,因此並沒有在這方面譴責他們的意思,但和四處流浪、無牽無掛的冒險者不同,他有着家事的顧慮。特魯尼哥幾乎不敢想像“霜雪銀帝”歸來后發現巢穴被洗劫一空時的情景。
龍族的怒火從來都不是針對某些特定人群,而是由整個人類來承受!若是“霜雪銀帝”決定放縱自己的怒氣,那距離白龍山脈很近的戈雅鎮絕對是最先被龍息剷平的地方之一!
當然,他的寶貝酒館也絕對沒有倖存的可能。
“大…大爺,難道你…你就不怕‘霜雪銀帝’的報復嗎?”特魯尼哥膽顫心驚的問着某位趴在吧枱上的冒險者,同時也下定決心等冒險者們一走就閉門謝客,連夜逃到南方斯諾聯盟的遠親那裏去暫時避難。
“怕…怕什麼啊!”已有八分醉意的冒險者,把手裏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口齒不清的說道:“咱…咱們可是好好偽裝過的,以那…那頭爬蟲類的腦袋,根本不可能想到咱們的身上…”
“偽裝?是偽裝嗎?嗯嗯,真是了不起的戰術啊…呃,英雄是怎麼偽裝的?”特魯尼哥殷勤的給空的酒杯倒滿免費的冰鎮啤酒,同時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啊,在進攻龍巢前有人出過主意,為了避免那頭白蜥蜴的報復,讓大家…嗝!偽裝成奧斯坦人的模樣…”冒險者一邊打着酒嗝,一邊壓低聲音說出驚天的秘密。“於是啊,我們穿上帝國軍的鎧甲,假裝成討伐巨龍的帝國軍隊衝進龍巢…嗝!在裏面大肆劫后,還留下很多能夠證明奧斯坦人來過的標誌…嗝!就算那頭白蜥蜴回來,也只會把怒火宣洩到山脈另一邊的那群野蠻人的頭上,所以完全…嗝!完全不用擔心!”
“是這樣啊…”特魯尼哥聞言稍微放下一點心,但旋即又好奇起來。“那個,把罪名嫁禍到奧斯坦人的頭上嗎,真是惡毒的計謀啊…到底是誰出的主意?你們又是從什麼地方搞到帝國軍的武裝的?”
“出主意的是一個商人小妹,紅頭髮,梳着兩條馬尾辮…”在酒精的作用下,冒險者的聲音漸漸渾濁。“她好像是賣武器的,手上剛好有一批帝國軍淘汰下來的武裝…嗝!她給我們出了這個主意,然後自己也靠買武器大賺了一筆,真是精明的丫頭啊…等再幾年過後,娶回來當老婆不錯啊…”
“喂!大爺?醒醒啊,大爺!”特魯尼哥哭笑不得的看着徑直醉倒的冒險者,本來還想從他口中套出他們是從什麼地方知道龍巢無主的情報,但苦冒險者說的是真的,那他也不用急着去逃難,就留到明天再慢慢打聽無妨。
“原來這些是來自龍巢的金幣啊…咦?”特魯尼哥以讚嘆不已的表情打量着手中的金幣,但突然急速修正了視線的焦點。“紅頭髮,綁着兩條馬尾辮…”
一個和冒險者剛剛描述很相似的人影在特魯尼哥的前方經過,但當他的視線追過去的時候,對方卻已混入紛亂的人群中,再難覓蹤影。
“…不會這樣巧吧?”特魯尼哥自嘲着,隨便放棄了這微不足道的線索,玩弄着手中觸感潤滑的金幣上,沉浸在小商人短暫的幸福中。
“算啦,白龍山脈的主人什麼的無所謂啦,只要酒館能保持這樣的營業額,就算天天有人去搶龍巢也不要緊啊…”
…
帕蒂朝着酒館的一角走去,她和主人約定在這間酒館會面。
帕蒂是壽命遠遠超過人類的魔族,因此就算和十八年前擔任龍巢管家時相比,她的身上也看不出明顯的成長跡象。一頭紅髮還是梳成以前那樣的雙馬尾髮型,但身上已不再是擔任管家時的謹慎打扮。她用一件淺灰色的亞麻斗篷罩住全身,只露出頭部,洋娃娃般精緻的臉孔惹人憐愛,而象徵著魔族身份的紅瞳也細心偽裝成藍色,一眼看去只是一名俏皮可愛的旅行者小妹。
此前帕蒂是和主人分開行動的,而按照約定,兩人在這座距離白龍山脈很近的小鎮匯合。雖然帕蒂不太喜歡類似眼前這種嘈雜環境,然而主人的應龍卻似乎對此情有獨鍾,特別指名在戈雅鎮上最大的一間酒館匯合,於是帕蒂也只能嘆息着服從任意妄為的主人。在剛剛踏入酒館的時候,帕蒂差點被迎面撲來的濃烈味道給熏倒,不禁猜測應龍是不是早就知道到冒險者們也會到這裏聚集,所以才特別過來湊熱鬧的。
“喲!這不是商人小妹嗎?這次多虧你的幫忙啊!怎麼樣?要不要過來喝一杯?”
在帕蒂走過去的途中,偶爾有幾個冒險者認出她來,熱情的招呼她過去共飲,不過帕蒂都有禮貌的拒絕了。
一路走過,帕蒂以憐憫的目光看着這些縱情狂歡的冒險者。對他們來說,她不過是一名恰逢其會的武器商人,然而倘若他們知道自己一不小心竟淪為某頭惡龍的棋子,而此刻正站在同時挑戰帕拉米亞兩大強國的立場時,恐怕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喝酒的心情。
走到酒館中央的時候,帕蒂總算看到主人的身影,但卻不禁一瞬間愕然失神,跟着卻發出無奈的嘆息。
她的主人就在那裏,大馬金刀的坐在一座豪華坐席的中央。
應龍的身上穿着一件相當惹眼的黑衣,腰間挎着一把閃閃發光的騎士劍,雖然這樣的打扮看上去不太像正統的冒險者,但在目前的氣氛下,也沒有人會去注意這微妙的區別,眾人的注意力反而更多的放在他身旁的陪酒女郎身上。
左手邊的是一位有着性感身段的紅髮舞女,男人的左手伸進她的胸衣,從舞女微張的雙唇吐出魅惑的氣息,並親昵的摟着男人的身子。右手邊的是一位冒險家裝扮的女劍士,一頭黑髮的她散發狂野的氣息,卻跪在男人的腳邊,把半個身子依偎在男人腿上,任由那隻手撫摩着她的黑髮,卻露出貓兒般溫順的神情。
女劍士的旁邊還有一位不勝妖嬈的金髮侍女。侍女雙手環抱在胸前,胸衣的溝壑中夾着一瓶名貴的紅酒,似乎被男人當成臨時酒器使用的她,臉上浮現出羞澀的紅霞。冰鎮過的酒瓶外凝着無數水滴,而緊貼着酒瓶的羊脂玉膚上則佈滿一滴滴晶瑩的汗珠,兩相比照下足以令任何雄性食指大動,然而能夠享受到這種待遇的,整個酒館卻只有一人而已。
若是有畫家把眼前的情況描繪成圖畫的話,那就算和大陸諸王的後宮圖並排展示,也不會顯得寒酸吧?再考慮到此刻酒館裏男性冒險者遠遠大於陪酒女性的狀況,一人獨佔着三位最美貌女郎的應龍,簡直就是近乎不可思議的存在。
而按照常識來考慮,應該很少有男人會願意接受這太過極端的差別待遇,但奇怪的是冒險者們只是遠遠的看着應龍那邊,沒有任何人膽敢上去挑戰。帕蒂疑惑的視線掃過不遠處的空曠地點,只見那裏雜亂無章的躺着十幾個鼻青臉腫的冒險者,傷者們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着,但卻再沒有站起來的力氣,自然不用問是誰的傑作。
男人們對輕易擺平所有挑撥者的應龍報以敬畏的神情,而女人們則對他身旁的同性投以羨慕的目光。
儘管評價男性魅力的標準因人而異,但至少對經常來往這種場合的女郎們而言,誰的拳頭最硬、誰的錢包最鼓,誰就是最有魅力的男人——以這個標準來說,應龍不僅外表俊朗,出手慷慨大方,其魄力也遠遠凌駕那些粗魯的冒險者之上,女郎們不由自主的被他身上散發的雄性氣息所吸引,目光時常瞟向他的方向。
“酒!女人!戰鬥!這些就是男人活着的意義啊!”
這時候,某個喝醉酒的冒險者突然蹦上桌子,雙手舉着酒杯大聲叫囂着。
雖然對這番話的內容很難給予任何優雅的評價,但卻在冒險者們中引起不可思議的共鳴,很多人都舉杯應和着,酒館的氣氛也因此變得更加熱烈。
“吵死了!閉嘴!”
突然響起的吼聲壓倒眾人的喧囂,只見一隻啤酒杯在空中劃出金黃泡沫的弧線,重重砸在剛剛叫囂的冒險者頭上,馬上把他給砸下桌子。
“這種眼屎大的事情也好意思拿出來說?聽好,本大爺和你們這群凡夫俗子的氣量是不同的!”
取代不幸者站上桌子的人是應龍,現剛剛飛過來的酒杯自然也是他的傑作。因為之前已幹掉五瓶高度酒的緣故,他的臉上正泛起醉酒的緋紅,但神情卻相當激昂,只見他端起一杯冰鎮的啤酒,向著四周發出豪氣干雲的宣言。
“要喝就喝最烈的酒!要抱就抱最美的女人!要戰鬥的話,就和整個國家開戰!”
簡直就像火山爆發般、猛烈噴射着狂氣和烈氣的宣言,使得酒館霎時間安靜下來。無論是高舉酒杯的冒險者,還是妖嬈舞動的女郎,或是正在數金幣的老闆特魯尼哥,都以承受某種精神衝擊的神情望着那肆無忌憚的發言者——就算冒險者向來不受法理的束縛,但還是很少有人敢公然喊出這種類似叛亂宣言的發言。
如同被一群狂奔的野牛踏過,原本喧鬧無比的酒館突然靜得連呼吸都能聽見。
應龍泰然自若的承接着眾人的視線,舉起酒杯又幹了一口。
下一瞬間,人群中爆發出比之前大上百倍的歡呼聲,一度為緊張凝結的空氣,亦再度化成灼熱的沸泉。
冒險者們高舉起酒杯應和着應龍的宣言,女郎們則對那名狂傲的男子投以意亂情迷的視線,特魯尼哥也嘆息着放棄向警備隊打小報告的打算。二十多年的經驗讓特魯尼哥知道,冒險者偶爾中也會出現這樣無法以常識理解的傢伙,這種傢伙通常會死得很快,但要是僥倖活下來了的話,那絕對會成為一方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因此眼下還是不要得罪他比較好。
冒險者們為應龍歡呼着,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他的強勢宣言。
“一個瘋子在上面叫囂,一群垃圾在下面應和…媽的,酒都變得難喝了!”
某個坐在靠窗戶旁的座位上的男人,陰沉着臉望向被人群擁簇的應龍,嘴裏發出低聲的咒罵。
這名男子的身上披着一件毫無特色的旅人斗篷,雖然一眼看去不甚起眼,然而斗篷下卻藏着的連同全身鎧和雙手劍在內的精良武裝,而包括一桌六名同伴在內,都是這樣類似的斗篷裝扮。
由於冒險者中很少有人會使用鈍重的全身鎧,因此可以斷定他們絕不屬於剛剛由龍巢歸來的那群。事實上,這群看似可疑的男子會來“啤酒花之舞”喝酒完全是出於偶然,由於他們背負着某件重要的任務,身為頭領的那人不想在這間幾乎全是冒險者的酒館裏挑起額外的事端,於是出言警告部下的斗篷男一號。
“哥特,乖乖喝酒,少說廢話!在這裏鬧起事來很麻煩…”
頭領的聲音突然停住,愕然的目光凝在斗篷男一號的背後,但焦點卻稍稍偏上一點。
站在斗篷男一號的背後的,是那名剛剛還在那邊桌上胡言亂語的黑髮男子。男子在他們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來到近前,他的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酒氣,然而一雙黑瞳中卻閃着狂野的凶光。
被那漆黑的凶眼掃過,頭領的背後竟然不自覺的湧起微微的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