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中歸[一]
清明時節,行雨剛過,青草叢生之處,細細的黑石鋪成的小路上,還有着一小灘一小灘明凈的積水。
在小路分岔的路口,坐落着一戶人家不小的庭院。正門外是一行高大的水杉,進門的路旁,枸杞和繡球雜生。而近處辟出的小小一方天地里,則整齊地種着一畦又一畦落花生,卵圓形的葉片被雨滴沖洗,越發顯得青翠欲滴。
庭院裏面亦是一片翠色,高大的橙子樹、棗子樹、柚子樹和臘梅樹遮蔽了地上許多雜物,而臨近花壇的地方,又有一叢菊花毛茸茸的葉子探出頭來。
清新的空氣中不時響起涓涓的水聲,將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葡萄架下的水井旁。
晴光從葉間漏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水井邊一個女子的身上,她體態優美,此時正彎腰為身前的一盆衣物過水。
那一頭微帶了點枯黃色的頭髮挽着,作未嫁少女的髮髻,頭上一支簡單精緻的蝴蝶銀釵在陽光中熠熠生輝,翩然欲飛。
女子身着天青色的薄襖,白色錦緞的緄邊,上面有緙着金絲的卍字暗紋。胸口的地方,精巧地綉着一串細碎的絳紫色花朵,大約是紫藤。下面繫着白色碎花的蠟染青棉裙,在翠葉的映襯下更顯清麗脫俗。
這樣的打扮,雖算不上雍容華貴,但也絕不是凡品。只不知道,她為何在這樣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中浣洗衣物。
明麗的春_光,靜靜勞動的女子,不禁使人想起那浣紗的西子來。
一陣急促的犬吠聲忽地打破了這寧靜的光景,年輕的女子聽到嘈雜聲,手中一松,將絞到一半的衣物落在水中,濺起亮閃閃的水花。
她愕然抬頭看着闖進院子的人,不禁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喲,好漂亮娘子。”進來的是個形容高大的男子,穿着青色錦衣,刺繡考究,卻在一舉一動中透出不少痞氣,令人生厭得很。
男子斜乜了旁邊被鏈子拴住的幾隻獵犬,三步兩步上前,不由分說一把抓過年輕女子細細的胳膊,拉近身前。
女子着實吃驚,瞪着一雙眼,喝道:“你是誰?放手!”
那男子笑得越發得意,死死扣住她的手,輕薄地勾起那瘦削的下巴,覷着眼打量起她。
一張精緻的小臉印入眼帘,雖然兩頰依然帶着蒼白的病態,但那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兩橫如罥煙如遠山的蛾眉,都昭示着她好好將息之下,定會成為一個美人。
“哎呀,是您來了啊!”蒼老的聲音從後面中傳來,隨即,一個老婦飛快地從過道中沖了出來,毫不客氣地拍掉了男子的手。她下手之重,年輕女子聽着都不禁蹙眉。
那老婦的頭髮已是灰白的顏色,銅色的臉上,皮膚乾燥得已經開裂。而身上穿着的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衣服,打了至少四五個各色的補丁,更是與那年輕女子所穿衣物極不相配。
“徐大娘,你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那男子揉了揉被老婦狠狠打了的手背,訕訕地放開女子,沉下臉圈起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銅錢的樣子。
老婦有些作難,全沒了剛才的狠勁,焦急地搓起那一雙粗糙的手,陪着笑問道:“您看,過不久還得買稻秧子,就不能再寬限幾月嗎?”
那男子一雙不大的眼一瞪,作出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徐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過是代人討債。你們把那小子送去當兵,如今又不替他還債,這一拖,可已經足足有大半年了呢!”
“這……”老婦語塞,沒錢到底是底氣不足吶!
“不過吶,”男子忽然掛起一個不懷好意的笑,不安分的眼神又在年輕女子身上瞟過,“我看這小娘子不錯,周家的少爺正缺了幾房妾室,若是……”
“燕子還在為她爹服喪呢。”老婦明白那人的意思,估摸着今天是躲不過去還錢,只得把手伸進纏腰裏,費力地掏出一點碎銀。
她長滿老繭的手不舍地摸了摸銀子,這可是最後一點當字畫得來的錢了,老爺啊老爺,我能母女今後該怎麼過下去呢?
她心裏正傷情,卻不防被那男子一把搶去了銀子。
他在手裏掂了掂重,便立刻收進袖中去了。
“原來她就是那個克父克夫的燕子,真是有趣兒!只可惜了這個好樣貌!”男子得了銀兩,打着口哨招搖而去。
老婦氣得直打戰,梗着脖子只是說不出話來。一旁的燕子急忙伸手輕輕拍着她的背,說些寬慰人的話。
過了好一會兒,老婦才緩過一口氣來,抹着昏花的老眼恨道:“這銀子連本帶息還多了些呢!全被他搶了去,真是沒天理!”
“娘,你消消氣吧。銀子沒了還能再攢,若是您的身子有了三長兩短,可就划不來了。”燕子斂眉,又低頭去洗手中的衣物。
老婦緩了緩,有點驚奇地看着女兒,“燕子呀,你說話變得這麼有道理了。這一場病生的,人倒是突然明白過來了。”
燕子暗暗苦笑,優雅的眉梢輕斂,自然是與從前不同了。因為,她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燕子了。
她,朱燕,從現代穿越而來,到現在,不過一天過半而已。
而本尊呢,小名兒便叫做“燕子”,大名卻與她不同,是一個極為文雅秀麗的名字——朱顏。
本尊之前身子弱,一場大病,而她自己也恰是一場大病,興許就在這檔口,換了個魂也未可知。
沉沉一覺醒來,病好了,發覺自己在一所普通的農家小院裏。那老婦,也就是朱顏的娘親徐綢珍,見女兒醒來,竟然一點不驚喜。反是在發覺女兒和之前有些不同以後,才露出了一點半點的喜色。
“燕子啊,昨兒吩咐你疊的那些元寶可疊好了?”老婦總算想起原來要做的事情,蒼老的聲音帶了點疲倦,打斷了朱燕的思緒。
朱燕的臉上泛起一絲淡笑,帶一點若有若無的愁苦,“娘,已經好了,就在堂屋的簸籮里放着呢。”
現在,她還不想露陷,只得暫時先當一個乖乖的女孩子,順帶弄清這個“家”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