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語成讖

第四十九章 一語成讖

浮龍山公墓位於浮龍山隧道附近,在崇光屬於比較貴的公墓,修建在一個瀑布的下方,瀑布旁邊有一處巨大的石碑崖刻,上書四個大字“福壽洞天”。

墓園裏道路縱橫阡陌,路旁繁花似錦,綠草如茵,在墓園門口聚集了很多穿着警服的同事,圍繞着一個身穿黑衣,容貌典雅的老婦人,我下車走上去遠遠喊了聲“師母”,並介紹了鍾教授,師母知道這次破案鍾教授居功至偉,拉起鍾教授和我的手走入了墓園,雷隊長和劉局長跟在後面,師母忽然開口說道:

“你師父當時突發腦溢血一直昏迷,後來情況轉危併發多器官功能衰竭,臨走的前一天被搶救了好幾次,醫生都說‘這個人應該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不是在用身體,而是在用意志和時間搏鬥’。我看你師父這麼痛苦實在不忍心,給祁書記打電話,祁書記坐在床邊跟他聊了很久,最後握着他的手說:‘老李,新月河的兇手已經抓到了’,你師父奇迹般地睜開了眼睛,看着我們說:‘那別給康越他們添麻煩了……’。我跟祁市長都明白他說得什麼意思,你們審訊犯人需要花費很多的精力,算是按照你師父的遺言沒有通知你們。”

所有人都點了點頭,我心中更是對師父生死看透的人生態度感到吃驚,這是一種對職業的信仰,我自愧不如。師母繼續說道:“這次我真的要謝謝鍾教授,具體的過程我也聽祁書記說過了,鍾教授在網上的視頻我女兒也給我看了,沒想到那麼小的孩子竟然殺了那麼多人,而且最後還殺了自己的母親。我說實話如果不是有鍾教授在,恐怕把這個孩子放到你們面前,你們也不會懷疑他就是兇手吧?鍾教授算是幫你師父了卻了最大的遺憾,是我們家的恩人。”

我們眼前同時浮現出林思齊瘦弱的身影和那明亮脆弱的眼睛,師母說的沒錯,直到現在午夜夢回時,我仍然懷疑鍾教授的判斷,這麼小,這麼脆弱的孩子怎麼可能是殺人兇手……,就算我們敲開了林思齊家的大門,也沒有人會懷疑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瘦弱不堪的孩子就是我們苦苦追尋的兇手。

鍾教授平靜地回答道:“您過譽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當時李局一天幾個電話把我從匡提科喊來就是為了抓住這個兇手,更何況現在我們只是抓到了一個,李局最關心的新月河殺手還沒有任何消息。”

師母拍着鍾教授的手說:“我知道,有時候我真想勸你們一句,能抓到一個就可以了。公安部的“命案必破”只是號召罷了,你們真的沒有必要這麼拼。尤其康越,你太累了,孩子,有時候真該讓自己休息一下。你們也是人,凡事儘力就好,你師父他就是在年輕的時候透支了太多的生命,才會走得這麼匆忙……。”

看着白髮染鬢的師母傷感地站在師父的墓碑前,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複雜的心緒,拿出一張林思齊的照片對着墓碑上那張熟悉的臉說:“師父,照片我給您帶來了,當初您說如果您等不到看到這個人的模樣,也一定要在墳前燒給您,沒想到您老人家真的是神機妙算,竟真的一語成讖了,但是我多希望您老人家當初說的只是一句玩笑……。”

我邊說著邊拿出打火機點着了林思齊的照片,照片片刻間成灰,微風吹散了成片的灰燼,它們如展開翅膀的黑色蝴蝶,滿載了我的思念,卻又不知會落在何方。我的淚水就這樣莫名地流下,卻又顧不上用手擦拭,哽咽着繼續說道:“雖然我知道這個人不是您最想看到的那個,但是我們真的儘力了,您也別太挑了,將就着看吧,我向您保證一定用最短的時間把您最想看的那張臉給您帶回來,如果今年我做不到,您就把我也帶走吧……。”

“康越,不許胡說!”師母在一旁斥責着我。這時一雙白皙柔美的手從後面用力架住了我的胳膊,這雙手上傳來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知道一定是若楠,看着若楠親昵地向上架着我的胳膊,我忽然又回想起生魚片的故事,趕緊從地上起來,畢竟有時候法醫真發起怒來,明天我就可能躺在師父的旁邊了。我回過身,卻發現若楠正關切地望着我,眼眶裏也蓄滿了淚水。

有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鍾教授經常說的人心是最複雜的東西,其實準確點說是女人的心是最複雜的東西。比如此時的肖若楠從纖細苗條的身體裏正顫抖着發出陣陣脆弱的抽泣,猶如在風中飄搖不定的蟬蛻,彷彿她的身體是透明的,靈魂是透明的,態度是透明的,連眼神也是透明的,眼神里完全沒有了當時要把我切成生魚片的威嚇,而是充滿了渴望被人從風中摘下,放在掌心小心呵護的希冀。我不由自主地把掌心貼在她的臉上,感覺到她的淚和善良都是有溫度的,我想我真的感受到了一直在追尋的那種溫暖。

雷隊和劉局並沒有說太多的話,表情肅穆,默默無言地行了標準的軍禮。反而是鍾教授在墓碑前肅立良久,連鞠了好幾個躬,才表情悲戚地隨我們離開了,我從心裏祝願道:但願死者真的可以安息,就如同那崖刻一樣,可以“福壽洞天”。

自從鍾教授舉行了上次的新聞發佈會,一夜之間成了網絡搜索最多的人。各種邀約紛至沓來,不光是電視台和電台的節目邀約,甚至一些基金會也想找他合作,更離譜的是一家做兒童影像資料的公司希望可以讓他代言產品,並拿出了豐厚的代言費,但是鍾教授本人好像這些都是別人的事一樣,甚至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些請求,鹿鳴山莊外更是聚集了大量的記者,希望可以多拍幾張關於鍾教授的照片,更有甚者住進了鍾教授隔壁的房間,隔十幾分鐘就有人來敲一次門。開始的時候山莊保安還管一管,後來敲門的人多了,保安也懶得管了。

自從佟伊寧走後,鍾凌峰真的感覺世界少了一種顏色,不斷的敲門聲更是讓他煩不勝煩。他索性躺在陽台外的躺椅上,戴上隔音耳機隨便播放着音樂緩緩睡去,忽然從耳機里傳來一段異常熟悉的旋律:“多麼高興,在琉璃屋中快樂生活,對世界說,什麼是光明和磊落……”。這迷人而優雅的旋律現在聽來是如此的無助和孤單,一個男孩形單影隻地躺在空無一人的荒蕪庭院裏,屋內放着這首歌曲,耳邊有風吹過竹林的聲音,在那個時候他試着面向陽光,生活的簡單而快樂。

但是鍾凌峰的腦海里又閃出另一幅畫面,林思齊孤獨的一個人躺在那漆黑狹小的卧室,電腦里放着的同樣是這首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隻詭異的巨眼,他突然在嘴邊掛起殘忍的微笑,拿起剃鬚刀在手臂上畫出一道道傷口,用手沾着血慢慢地再把那隻眼塗抹一遍,他的心裏想起了前兩天看到的赤裸女屍,突然心裏響起了一個聲音,“他可以你為什麼不可以”,他也許以為這是巨眼跟自己的對話,但是這一句話成為了一切的開端,他就是在那一刻拿起了心中的屠刀,就再也沒放下過。

而有的時候,現在的鐘凌峰真的不知道,當我們肆意去譴責邪惡的時候,從來沒有考慮過它的正義在哪裏。任何邪惡都有它自然發生的正義理由,沒有非正義的邪惡,也沒有非邪惡的正義,這是基本的哲學矛盾論。正如林思齊一樣,如果世界不曾愛過他,他有何理由去愛這個世界,他只是用最殘忍的方式告訴了這個世界他自己認為的光明和磊落,儘管光明黑暗,磊落狹隘。

天下所有的孩子都能被溫柔以待的社會何時才能到來。只要這一天不到來,天空中就會有顏色不一樣的煙火,而我們,必須正視這些五彩斑斕的煙火,必須生活在這不一樣煙火照耀着的天空下,因為再邪惡的煙火也是人合力創造出來的。所以有心理學家說:“不能對連環殺手剖析得太清楚,否則一定會傷及父母。”

因為鍾教授最近被媒體圍追堵截,而我們又忙於調查新月河殺手的案件,我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見過教授了,於是駕車駛向鹿鳴山莊,沒想到在車上一通電話也同樣讓我不得不去一下鹿鳴山莊,我敲門敲了很長時間,仍然沒有人開門,在打了電話之後,鍾教授終於一臉疲憊地笑着把門打開。

看着賓館內散落一地的衣服,以及鍾教授臉上粗硬的胡茬和嚴重的黑眼圈,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總之沒有了佟伊寧的存在後,鍾教授完全沒有了以前跌落神壇的王者寂寥的風範,現在的他更像一個失戀的中年男人。

我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教授,林思齊的父親來了,但是看守不讓他見林思齊,剛才他不知道怎麼把電話打到了我的手機上,怎麼辦。”

鍾教授有點頹廢地點燃了一根煙,躺在陽台上細細抽着,彷彿苦澀的煙味更符合他現在的心情,半晌過後,慢慢說道:“讓他見!沒關係,我們一起去看看吧。”

說完在玻璃煙灰缸里熄滅了煙,直接穿上衣服戴上口罩跟我一起小心翼翼出了門。

在看守所門前我們見到了一個印堂發紅的中年男子,一頭亂糟糟的捲髮一看就知道很長時間沒有整理過,穿着一身還算乾淨的工作服,手裏提着一個破舊的手提袋,眉頭緊鎖,神態疲憊而憤怒。

經過協調,看守所的幹警勉強同意讓他見林思齊,兩個人終於坐在玻璃的兩側,整個通話過程被提前監聽。鍾教授似乎對林思齊的父親有某種敵意,一直只是遠遠地看着,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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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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