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曜王朝,紫光二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
因是新帝新氣象,所以註定了朝野權勢必然的重新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舊帝提拔的權貴勢消,而與新帝有關的姻親故舊們,理所當然的成了日曜王朝新貴。就算在職務上尚無太大的調整變換,但光是看看那些忙於錦上添花、見風使舵的人開始頻繁往哪戶人家鑽營攀親,便可知道所謂的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是怎樣的一回事了。雖然新政伊始,心性沉穩的帝王,對於朝政,秉持一動不如一靜的態度,但仍然止不了那些牆頭草見風偃倒的勢頭。
王親貴族大官們努力於對未來新勢力的巴結攀交,平靜的表象下波濤暗涌。對那些想成為新勢力里的一員、或不願隨着舊帝崩殂而變成舊勢力的人們而言,最理想的青雲梯並不是成日上那些朝廷新貴的宅第里去巴結交好,而是竭力讓自己成為皇親,從此順理成章的變成位高權重的朝廷新貴。
新帝天澈三十歲登基,如今也不過三十二歲,青春正盛,而且依照日曜王朝定製,一個帝王最多可擁有四宮妃、八妾妃而言,目前只有三個宮妃、四個妾妃的皇帝,仍有五個娶妻的配額,這情況對所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大臣而言,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啊!
紫光帝在二十歲之前,被封為琉離王,是舊帝勤業帝的第七個皇子,原本並不是勤業帝心目中最理想的王儲人選,只是當時被視為理想王位接班人的另三名皇子在十幾年的鬥爭中一死一殘一傷,更是因手段太過激烈,使得朝臣政爭不斷,甚至差點演變成逼宮政變。勤業帝大為盛怒,在一番朝廷大清洗整肅后,直接召回早已牧守封地琉離的七皇子,立為東宮太子——只因他是唯一沒有被查到有參與王儲鬥爭的皇子。
在紫光帝仍是琉離王時,他只娶了兩名正妻、一名侍妾;後來在當太子的十年間,為了讓他穩固未來執政的根基,在執政后能有推動朝政的助力,勤業帝與當時的皇后都煞費苦心為他挑選了合適背景的女子,依照其背景給子正妃或妾妃的身分陸續娶進太子府。
如果不把二年前娶進來的明恩華算進來的話,紫光帝天澈可以說已經八年沒有再納新婦進門了。
在明家第一才女明恩雅病故后,明家再嫁出一名女兒進皇家填補這個空缺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如今明家權勢如日中天,於武,出了兩名戰功赫赫的將軍;於文,更有三名經由科舉出身,且高分通過了吏部在詮選官員時考核的科目,在德行、勞考、言、身、書、判六科,表現亮眼。如今位高權重,分居左僕射、吏部尚書、門下侍中等高職,真才實學得來的職位,讓人心服口服。
若要說日曜王朝這五十年來最耀眼的貴族,明家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了。近五十年來整個家族出了兩名武將、三名高級文官,放眼天下,還沒人能與之爭鋒。這麼顯赫的家族,其子弟又在廟堂上深得皇恩信任重用,無論如何,都會是皇家必須掌握在手上的力量,絕不允許有絲毫閃失。
十六年前,由當時的皇後作主,將明家的第一才女兼美女嫁給當時絕對不可能成為王儲的琉離王天澈。誰會想到理所當然的與皇家結親,以牢牢掌控這份勢力的一場政治婚姻,竟然把明家權勢推到無上巔峰;誰會料到天澈竟意外成為無人可取代的東宮太子,並成功的登基為皇帝。
在天澈登基為帝的那年,長年身體虛弱、怎麼也不見好轉的明恩雅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香消玉殞於太子府。留下一個年方二歲的女兒,以及剛剛修建完成,還沒來得及進住的「明夏宮」。
每一任皇帝的四正妃都會有專屬的宮居,紫光帝偏好以四季命名,所以親題四宮之居名為:詠春宮、明夏宮、金秋宮、藏冬宮。在明恩雅的遺願以及政治的必須下,明恩華於大姊逝世百日內,嫁進皇宮,取代其姊,成為「明夏宮」的主人。
也不知道紫光帝是長情還是不重女色,總之,娶了新婦兩年以來,倒也沒見到皇帝后宮裏傳出什麼「但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的戲碼。紫光帝一如過去的表現,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也不見他對新婦特別的青眼有加。
於是大家理所當然的臆想着:哪個男人不好色?肯定是明家這位千金姿色太過普通的關係。雖然聽說也是個美人,但皇宮裏從來不缺美人,如果不能美得有特色的話,是很難成為皇帝眼底特別的那抹存在的。
今年三十二歲的紫光帝,他有七個妃妾,除了今年二十歲的明恩華外,其他六個妻妾年紀也不算年輕了,最老的三十六歲——也就是從小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奶娘之女、如今的八側妃之首張妃;最年輕的也二十六、七歲,以男人的眼光來看,實在也算是年紀老大,若不算色衰,也該愛馳了,怎麼說也該是將一些年輕貌美的佳人充實進後宮的時候了——每個臣子的心中都這麼想着。
皇帝的後宮還有一個正妃、四個側妃的位置空着,這實在是個很大的誘惑,每個人的心思很難不往這方面轉動。有權有勢的想要更有權有勢;想要有權有勢的,自然更加大力鑽營於此,所以這幾個月來,宮裏宮外變得十分熱鬧紛雜,也不是那麼讓人感到意外的事了。誰叫皇帝大老爺不耐被這樣的瑣事糾纏,雙手一擺,就在早朝上直接表示:「娶妻納妾之事,實屬天家私事,就交由宮裏的正妃們去操辦即可。無須再在朝議上談起,耽誤國家民生大事。」
就是這樣隨便幾句話,造就了後宮這些日子以來的雞飛狗跳,讓原本平靜如湖水的後宮霎時變成了浪濤狂涌的大海。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拜帖更是如雪片般飛來,三個正妃都逃脫不了拜帖的炮轟,就連其他不得擁有實權的四個側妃,也被人想方設法的拜託關說,透過她們,非要來到正妃這邊探口風、邀人情的,看能不能將自家親戚閨女給塞進來……
「娘娘,奴婢已經刪掉大部分拜帖了,不過還有些拜帖恐怕是不好推掉的,不知娘娘您允許她們何時進宮拜見?」明夏宮的總管女官明翠恭立在一旁,舉着手上六張拜帖請示着。
明恩華有些無奈的放下手中的筆,她此時好不容易得到一點空暇來寫一點童蒙的教案呢,怎麼才沒舒心上一會兒,就又有事情來擾呢。
「是與明家有關的人吧?」想也知道,明翠不敢刪除的拜見名帖,肯定是出自於明家的親戚,而且還是排得上輩分名頭,無法視而不見的那些。
「是的。分別是明家二嬸母、四姨母、六姑母,餘下的全是堂姊們了。雖是堂姊,但也長了娘娘十幾歲,婆家甚有背景,加上以往在家裏多有往來,不好直接拒絕。」明翠說完,見主子不說話,只好寬慰道:「其實娘娘見的人還算少了呢。我早上到議舍開宮務月會時,正好路遇詠春宮女官,她手上那迭拜帖不計,身邊還帶了二名大丫頭,手上都捧着半人高的名帖,都是詠春宮娘娘必須接見的人,所以才會都捧到議舍那裏做登記。直到我回來時,聽說詠春宮還留在那邊登記,而金秋宮那邊一大早就派了兩名丫頭捧名帖到議舍忙這活兒去了,借了一間沒人辦公的耳房,就忙登記這件事。兩宮的娘娘想來會在這三個月內密集接見數十個乃至上百個以上的夫人呢!也虧得這件事兒,不然娘娘們可沒有機會接見這麼多人,當作與娘家人敘舊也是不錯的。」
「妳把這六張名帖登記上去了?」明恩華伸手接過名帖問道。
「沒呢。都尚未登記。還沒請娘娘過目,奴婢不敢擅做主張。」明翠自幼服侍明恩華,深得明恩華信任喜愛,不是沒有道理的。她有三個最大的優點——忠心、不自作聰明、在做事的尺度上把持得很好,知道什麼事可以自拿主意,什麼事該先行請示。
明恩華隨便翻看了手上六張名帖,看了名字,就能在腦中描繪起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勢力。確實都是要小心應對的人,如果隨便打發或索性不見,總不免招怨,閑言閑語就會無窮無盡的產生。她可以無視這些麻煩,但卻不想為著這樣無謂的事,牽累到家人。畢竟整個明家上下,除了自己的父母兄長外,其他人對她可是怨意頗深呢。
兩年前她意外被欽點嫁進皇室,成為新帝即位后第一個以帝妃之禮娶進的女子。嫁給這麼一個年輕英俊的天子,儀式極盡奢華榮寵,何止羨煞天下女子,連整個明氏家族的女子,不管已婚未婚的,都因此而妒煞不已,恨不得那個嫁給帝王、被以帝妻之禮娶進皇室的人是自己!
無論怎麼說,這個繼補的位置都不該輪到她頭上——每個人都這樣想。
姊姊本來身子就差,拼着命好不容易生下予瞳后,整個身子真的就垮掉了。接下來那兩年,幾乎沒有下榻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已病得太重,沒能拖上多少時日了。那時明家上下已經開始在考慮太子妃若不幸亡故,誰該是接替而上的人,整個明氏家族有十幾個待嫁少女可供選擇,那些少女的父母們各顯神通,向族長施壓舉薦,打定主意要讓自家閨女登上高枝當鳳凰。可最後,卻是才貌僅僅尚可的明恩華雀屏中選,又沒能給家族裏所有人合理的解釋,於是這分怨恨,便就此深種下了。
「明日妳就去議舍登記吧。回帖約她們下個月初四、初六、初八過來。」沒將梗在心頭的那口氣嘆出,只是覺得有點疲憊,對明翠吩咐着。
明翠恭謹點頭,道:
「是,奴婢會安排好的。」
「還有什麼事嗎?」認為事情已經處理完,打算埋頭進教案編寫中,卻見明翠沒有退下的打算,還定定杵着,只好問。
「奴婢已將娘娘新裁好的春裝漿洗整理過,現在正讓人放到香房熏着薄荷香,晚上便可以穿了。」
「晚上?」明恩華想了一下,隱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還是不死心的問:「今天是初幾?」
「十五呢,娘娘。」
「是十五嗎?我記得這幾日沒見到月光的。」
「因為天連着陰了四五日了,何止晚上見不到月,連白日也少見着陽光呢。」明翠微微笑着道,裝作沒看到主子臉上閃過的那一絲絲不易察覺的不情願。
「近來皇上不是忙着與群臣討論給南方那條常常泛濫成災的長定河築堤的事?這個月尤其忙碌……對了,皇上昨日或前日,可去了詠春宮那裏?」
「沒呢,敬事房那兒沒記錄。」
明恩華鬆了口氣:
「那好,讓下面那些小丫頭們都別忙了。皇上今晚不會過來,若今晚需要召幸,會去的地方也該是詠春宮,再不然就是張妃那兒。」
「娘娘,還是容奴婢將一切都準備好吧。即使皇上沒過來,我們明夏宮該做的工作可一件也不得落下,這叫以防萬一。」
「妳真是不死心。」
「雖然娘娘臆測得很有道理,然而不管怎麼說,每個月的十五向來是皇上前來明夏宮宿夜的日子。就算這個月因為忙碌的關係,日子過得有些混亂了,皇上可能不會遵循原來定下的規矩——畢竟這個月還沒召幸過詠春宮的娘娘,若是跳過她,直接來到明夏宮的話,總是會惹來一些麻煩。想必皇上與娘娘都不希望為著這樣的事惹得後宮動蕩……」
「翠,我想妳今天一定很空閑。」忍不住嘆氣。明明不是愛長篇大論的人,怎麼今天話這麼多?
「娘娘……」她也不喜歡這樣好不好?可身為娘娘最親近的侍婢,兩人情誼這樣深厚,總不樂見娘娘為此抗拒,甚至心事重重。
「我明白妳的意思。反正,妳去做妳該做的,而我自然會配合。」雖然兩人都知道花了一整天力氣所準備出的種種,終究只會是徒勞。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身為皇帝的正妃,本來就有許多責任與義務。那些責任與義務,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必須去盡量做到好。
花一整天的時間去打扮自己,然後從傍晚一路等到深夜,直到皇帝過來,或皇帝派人傳話說不過來,才算盡完這份責任。才可以卸下滿臉的脂粉、滿頭的珠翠,脫下八層的華服,讓下人將美酒香茶佳肴都撤下,讓小廚房的灶火可以熄滅,教全明夏宮的所有人都放心下去休息……
而這些,不過是身為一個正妃每個月會發生一次的例行公事,比起其它必須做的事情來說,已經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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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長定河水患造成災情、影響春耕的事,皇帝下了早朝之後,將一些重臣都留下來移往御書房繼續討論。這一討論,就談到下午,要不是聽到某位不耐飢的大臣肚子忍不住發出的鳴叫聲,紫光帝還真沒感覺到餓。
讓御膳房做了簡單清爽的飯菜,送到御書房邊吃邊討論。等到南方災情處理、賑濟、築堤等的方案都有一定具體的解決頭緒后,已經是月上中天的時候了。本來想留下眾位大臣一同共進晚餐,但看到他們臉上心力交瘁的表情后,決定好心放過他們,讓他們好好回家休息。還有那麼多國家大事要處理討論,還是多多善待這些用得上的人吧。
讓貼身侍僕將晚膳送進御書房隨便吃了幾口撤下,精神仍然很好的紫光帝在喝了口茶后,坐回御案后,對着滿桌待批閱的奏摺忙碌起來。新帝上任沒有明燒着的三把火,然而為了穩穩掌握好朝政,在最短時間內讓朝臣習慣他的執政方式,也讓自己習慣國家的運作模式。
在磨合期間,國事繁重不等人,他要做的事還太多,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個時辰可以用,他沒有時間累、沒有時間睡覺,自然更沒有時間去想今晚要去召幸哪位妃妾這種小事。
有時在喝口茶的片刻之間,會讓些微放空的腦袋去想點輕鬆的事——比如無奈的想起眼下自己忙成這樣,而他那些臣下卻還拚命要把絕世美女往他後宮塞去,彷彿他時間多到可以專職當個採花蜂。雖然說男人沒有不好色的,但處他這個位置,他有比當一個好色男人更重要的事。
並非想當什麼千古賢明大帝,老實說,純粹當一個不過不失的安分君王,就是件非常耗費力氣的事了。即位兩年以來,每日都在忙,卻不覺得國家的整體情況有什麼明顯的改變。當然,國家的變動太大,於國於民都不是件好事,潛移默化才是最理想的治國之道……
「皇上,敬事房總管來請示,今日是十五,是否往明夏宮那兒宿夜?」貼身御侍在一旁乖巧倒茶,邊小心問着。
「明夏宮?」心思全然沒放在這種事上。隨口問道:「上一次朕召幸何人?」
「稟皇上,是隨風苑的楊側妃,於下半夜召幸於『承乾殿』。」
「輪序而言,下一個該誰?」
「照輪序上而言,應是詠春宮。」
「可今夜是十五……」紫光帝想了一下。對於後宮的雨露分配,他向來盡量做到公平,也不喜歡把這種例行家事過得太過混亂,尤其當了皇帝之後,這種事更該慎之又慎,以前曾有過的教訓讓他深刻記取。
他要忙的事已經太多,最最無法忍受的是女人把後宮弄成一團亂。最好一切按規矩來,這樣就天下太平。於是最後決定道:「通知下去,上半夜詠春宮,下半夜明夏宮。明日卯時在明夏宮叫起。」
「是。」侍僕應諾后,立即退出御書房,到外頭傳話給敬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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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很久了?可有先睡會?」紫光帝低聲問。
「謝皇上關心,臣妾方才確有小睡片刻。」她輕聲應。解下君王的狐皮披風到一旁的屏風上掛好,然後倒了杯茶奉上,溫順的立於一旁。
雖然已經在詠春宮那邊用過一頓宵夜,也喝了好幾杯茶,但紫光帝還是將茶抿了一口才放下。對明恩華道:
「下次若再有這種情況,朕會讓人過來傳話,妳且先睡無妨,無須再等。」
「是。臣妾知道了,臣妾多謝皇上的關懷。」一貫的低眉順眼。
「這是什麼?」皇帝走到書案旁,就着兩盞油燈的亮度,看着桌案上一迭新寫成的書稿。漂亮工整的簪花小楷相當賞心悅目,就算內容僅是乏味的練筆抄書,也有十足的欣賞價值。「很秀麗的字。」他稱讚道。
「謝皇上。這是臣妾隨手寫的草稿,內容有些凌亂,還需要加以整理,是一些童蒙的東西。予瞳已經四歲,該開始學習了。」見皇帝的眼神從漫不經心的欣賞轉為對內容的注意后,她只好在一旁加以說明。
「予瞳已經四歲了嗎?是可以該開始學習了。寫得不錯,以謠韻的方式編寫章句字義與經典格言,容易記憶,施於童蒙教育,應可收到事半功倍效果。這樣吧,妳好好編寫,待全部編寫完成後,交付文書館繕寫成冊,日後即以此書冊作為所有童生的初學本。」紫光帝很快看完手上的十數張文稿,同時做下決定。
「這……是。多謝皇上,臣妾定會盡心儘力完成。」驚訝,卻不覺驚喜,但又拒絕不得,只能應諾。
紫光帝滿意點頭,對這個決定意猶未盡,見桌案上放置了十來本書,內容經史子集無所不包,一旁還放置了數十張記下重點的稿紙,反正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便落坐,對這些東西一一檢視起來,一方面提個意見補遺,一方面打發剩餘的時間。
倒沒料到明夏宮這位,竟有如此好本事。翻看着所有文稿,發現自己竟沒有可以提意見的地方,就可以知道這個編寫人是多麼心思縝密的人了,而且,難得的學識豐富。
紫光帝發現自己對這個新妃的了解太過貧乏,算起來根本是一無所知……這樣可不好,非常不好。
明恩華一直乖乖靜立於皇帝身側,安靜得像個最本分的侍僕,主人沒有需求,她就絕不開口表現,沉靜的觀察着他。
皇帝身上有乾淨清爽的味道,想來是在詠春宮那邊沐浴過了。那麼,此刻來她這兒,應只是打算坐坐就走吧?所以才會刻意專註於桌案上那些不值一哂的事物上……她心中暗暗想着。
在紫光帝的七個妻妾中,只嫁進皇室兩年的明恩華,對紫光帝而言,是最陌生的妻子,兩人一直非常不熟。
以前當東宮太子時,由於沒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勞心勞力——經歷過差點被兒子逼宮政變的事件后,勤業帝把國家權柄握得極牢,絕不旁分。東宮太子每日能做的也不過就是一些與國家政策無關的事,與士子往來、主持宗廟祭祀、在早朝上聽政而不能問政等等。所以日子過得很悠閑,有許多時間可以與妻妾子女相處,情感維繫得還不錯。
而明恩華是在紫光帝登基的第二個月嫁進皇宮的,那時正是新帝最忙的時候,加上明恩雅甫亡故,新帝與明恩雅感情還不錯,還在惆悵着,實在沒有心思與這個新娶的妻子培養感情。所以兩人的圓房,是在成親半年之後。
兩年來兩人私下相處的時間算起來也不過十幾次,而且還是在深夜,沒什麼聊天了解彼此的機會,總是吹了燈、上了床,有時會肌膚相親,有時只是睡覺,時間也就這樣乏善可陳的在黑夜裏過去了。
明恩華覺得皇帝是個極冷靜自製的人,所以他能理智的把妻子當成臣下管理得有條不紊,也能把床笫之事當成不太重要的瑣碎家事,囫圃處理完畢。當然,對於床笫之事,本就懵懂無知的她是沒什麼抱怨的,畢竟無從比較起,也沒人可以交流心得。
她所知道的肌膚之親,只有少少的幾個詞兒就可以說完:軀體交迭、汗水交融、壓力、喘息、晃蕩,然後結束。
她從來愛潔,無法忍受頂着一身熱汗入睡——更別說是睡在沾滿曖昧氣味的床上。老實說,即使兩人什麼也沒做,純粹同睡於一張床上,就足以教她渾身難受了,私有領域多了個外人,是件太痛苦的事。幸好這個男人一個月只來一次,而且他很忙,來時總是因為想着公事而心不在焉,所以從來沒發現她的異狀。
她想,她是喜歡他的,這個男人具備了女人所能想像得到的最絕頂優異的夫婿條件——身分是帝王,手握全天下最高的權與利,難得的年輕又長相俊美;他勤於政事,性情沉穩淡定,證明了他將會是個大有為的君王。
兩年前被他掀起蓋頭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這個出色得難以形容的男人。太出色了,讓她忍不住低下頭,無法遏抑住心口某種陌生且難受的感覺。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如今已能概略理清,挫敗的承認這就叫自卑。
是的,自卑。
對方太出色,而她差得太遠,遠到讓她沒有站在他身邊的勇氣。在無法旗鼓相當的情形下,與他並立,只能被他的光芒徹底吞噬。就算忍不住對這男人崇拜喜歡,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斤兩與之相距有多遠……
再有,喜歡一個男人,不表示喜歡與他相濡以沫,或者親密的相處。至少,她喜歡他,卻從來不希望有太多的機會與他翻滾到床上,總覺得有種幻想破滅的心情。
紫光帝認為她是個安靜守分的女人,這樣就夠了,他無須再對她了解更多。他不期待、也不需要她傾城絕艷、出凡脫俗或嬌俏可人什麼的。女人太出色,心思就多,男人一但關註上了,就註定會為這種難纏的女人累。
原本說是下半夜就過來的,但因為在詠春宮那邊被耽擱了,詠春宮半纏半求的,硬是將皇帝給留在床笫上小睡了會,所以過來時已經過了寅時,再沒多久就要準備上早朝了。
剩下的時間不多,皇帝顯然需要安靜,他的心思似乎已經放在滿桌的書冊上了,完全忘了身邊還杵着一個服侍他的人。
不過明恩華也不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就是了。腿有點酸,一夜無眠的等待,讓她身體每一處都在叫囂着疲累,而且皇帝沒叫她坐,她也不敢動作,只能努力把自己幻想成屋裏柱子的一根,以不引起皇帝注意為最高原則。隱在燈光照不到的暗處,不着痕迹的將他線條完美的側面悄悄收拾在心底記憶……
「……什麼味道?」皇帝突然從沉思中回神,被一抹奇特的香味喚醒。
明恩華嗅了下,輕啊了聲,帶着點驚喜,一時忘了禮數,快步走到向西的窗口,將兩扇原本虛掩着的窗給推開。隨着晨風的拂入,將那香味更清楚完整的卷了進來,滿室生香,讓人不由自主迎面昂首而就,被香氣擄獲,沐於其中。
「是薄荷蓮,它開花了!」由於太過驚喜,讓明恩華一時忘了保持謹慎矜持的呆板模樣,把皇帝晾在身後,整個人撲向窗檯,上半身向外傾,想把那朵在暗夜中開花的蓮給看得清楚些。
天還沒亮呢,東方的天空底端甚至連一線微白都沒有出現,可這株我行我素、品種奇特的蓮,居然就逕自在夜裏開花了,還是開在不可能有人會清醒的時刻!真是太……太任性了!
可是,好香!完全不似一般蓮花的清淡似無,這朵薄荷蓮拒絕讓人看到它開花時的嬌美,卻又不吝招搖着它獨一無二的涼香。帶着薄荷味的蓮香,很濃郁,聞久了也奇異的不感到刺鼻,反而會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感受,整個精神不由得都振作起來。
「散發薄荷香味的蓮花?倒也稀奇,皇宮裏幾時有這樣的奇花?」紫光帝放下書,緩步走到窗邊,與明恩華並立在一起,忍不住也想看清那朵薄荷蓮長成怎生模樣。但天實在太黑了,除了迷人的香味外,什麼也沒辦法看到。
「這是臣妾從娘家帶過來種下的。種了兩年,今年第一次開花,原本還以為沒辦法種成。先前種了滿池,都沒種成,僅存牆角這一株奄奄一息的活了兩年,見它今年好不容易結了花苞,也因為時令未到,所以不敢奢想真的會開花。」理應夏天才開的蓮,居然在春末探頭!她太過興奮,無法忍受看不到新綻的花,忙回身從牆柱上取下一盞紗罩燈,笑着邀請皇帝:「皇上,能否移駕迴廊,讓臣妾陪您一同賞花可好?」
她極其喜愛蓮吧?只是一朵花開,便能教平常守分文靜的她一改嫻雅性情,主動對他提出請求,倒也教紫光帝頗覺有趣。
「自然好,走吧。」頗為欣然的應着。
他對薄荷蓮的好奇心不下於他這個似乎愛花成痴的妃子,所以在明恩華的邀請下,自是點頭,與她一同出房門,到迴廊賞花去了。
在詠春宮那邊小睡過後,便再也沒有困頭。來到明夏宮,既不想再睡,亦無歡好的欲意,心思有些索然無味,本想與她談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要不是發現了她編寫教案的長才,從而開始對這女子感到好奇,這會兒就真的只能耗着時間等天亮了。
一個隨手就能編寫出好記易學、具有史事典故教案的女子,又怎麼可能只是個普通角色?
一個不簡單的角色,卻在這兩年來毫無聲息,無所作為,這是為什麼?
然後,紫光帝想起來,在他臨幸的妃妾中,這明夏宮是唯一沒有在獨處時,向他索求過恩寵的人!小自索討一件名貴首飾,大至為家族謀求封宮蔭爵等,都不曾有過。
她安靜得就像不存在,也刻意在他面前淡化痕迹。為什麼?
平淡的夜晚,沒有月亮的十五,因為意外的新發現而變得有趣起來。
紫光帝終於對明恩華生出印象,在心底記下了。總算是把明恩華這個名字與容貌長相對上,不再模糊一片。
在他無暇理會後宮的這兩年時間,這後宮究竟變成了什麼樣了呢?也許,他該花點時間了解並且整頓一下了——紫光帝漫不經心的欣賞那朵堅持不按時令偏要在春末夜裏綻放的薄荷蓮,心底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