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八月七日,夜。

整個皇宮喜氣洋洋,所有人徹夜不眠的忙着,正在為明日的大婚做最後的完善工作。每一個細節都要一再推敲,每一個步驟都要一再排練,每一個典儀物件都要上油擦到最亮,絕對不容許有任何不完美的瑕疵出現。

禮部的所有朝官、內務府的所有宮官都不斷的奔走於上皇宮各處室——司禮監、御用監、尚衣監、尚膳監、尚寶監、司設監、鐘鼓司、織染局、都知監等,沒有一處敢遺漏,全天候監督他們該成完的工作,目光牢罕盯住,密切注意,務求明日有最完美的呈現。

這一夜,整個皇宮裏的人都有自己必須忙的事,就連心情很哀怨的後宮諸妃們,也得將朝服準備好,並好好盛妝打扮一番,在明日黃昏出席婚宴,向新進正妃、側妃按着品級高低朝拜、或被朝拜。

而明日盛大典禮的主角、被萬民矚目仰望的皇帝本人,自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獨自清閑。

紫光帝今夜應該焚香凈身,前往太廟祭拜天地與列祖列宗,必須靜坐在宗廟裏一整夜祝禱。每半個時辰祭上一片萬代永昌香,得親由皇帝本人自守着香爐,不能讓香爐的火熄滅了——以此形式表示香火傳承,綿延不絕,善盡婚姻的責任。

此刻應該在太廟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明夏宮、在明恩華的床上?明恩華對此雖有疑惑,但並很不想知道答案,所以她沒有問。

如果她是個賢慧的皇后,或,以成為未來的賢慧皇後為終生奮鬥目標,那麼她就該從皇帝踏進她宮室的那一刻,穿上朝服、戴上妃冠,舍小情,顧大局,長跪在皇帝面前,苦口婆心勸諫皇帝速速迴轉太廟,切勿為了私情,而做出有違國家禮法的錯事,讓天下人詬病……但她不是皇后,也從不以當個被天下人稱道的賢能皇后自許。

她只是個,愛上皇帝的女人。

她所做的一切,不管多忙多累多難,都是她付出愛情的方式。所以她不需要皇帝的感動,也不需要萬民的稱道,更不需要一頂后冠來印證她對國家、內廷的貢獻——當然,如果后冠可以保證今生今世都能站在天澈身邊,成為他最重視的那個女人的話,那她會爭取。

「明日應是朕最後一次娶妻了。也好,省事……」歡愛過後的聲音,低低啞啞,有一種纏粘的曖昧味道。

「……怎麼說省事呢?她們都很美啊……」她輕輕說著,不讓語氣里夾帶情緒。面孔隱在黑暗中,心情隱在話語裏。

他低笑,氣息故意拂在她面頰頸側,癢得她直躲,卻在他雙臂的箝抱下,逃不開吋許。

「很美是嗎?上回妳帶兩個孩子去參訪蘊秀院時,每一個都見着了是吧?」

「是見着了,都很美麗。皇上不也見過了?上回千荷宴……」

「畫著大濃妝,又站得那麼遠,雖美,卻也分不清是怎麼個美法。」

「您也不用分得清她們,光一個海姬公主,就足以傾國傾城了。」

「海姬公主確實是。」紫光帝同意。

「是啊……」她嘆息。

「聽說妳與她們在蘊秀院比試各種才藝,是嗎?」

「……是的。而且臣妾無能,落敗了。」再嘆。皇帝老爺究竟還有什麼事是不知道的呢?「幸而一旁的柳助教挺身而出,幫臣妾挽回一點臉面。」雖然紫光帝應該什麼都知道了,可她還是說明了下。

「落敗了?」他修長的手指滑到她下巴,輕輕將她側着的小臉轉向他,好讓他印下一個吻。

她身子輕顫,承迎他的吻時,無法控制擁抱他渴望,於是依從心中渴求,伸出雙手,緊摟住他腰,讓兩人的心可以貼近、更貼近,沒有任何空隙。

「我的明夏宮如此萬能,怎麼會落敗?妳是故意的吧?」他也摟緊她。

「沒有的事,皇上。臣妾才藝確實遠不能及……」兩人抱得太緊,所以她開口說話時,兩片櫻唇不斷在他唇上貼拂着,像是一種親密的調情勾誘……

「妳啊……」紫光帝的欲意輕易被撩起,再度壓下她,懲罰似的以唇在她臉蛋、身上狂放肆虐。

「啊……」她驚呼。

紫光帝突然想到她手臂上有傷,頓了一下,問:

「手疼嗎?」

「不疼。已經大好了……」

她用力勾住他頸項,迎接他的狂野。紫光帝低低一笑,再無忌憚。

狂浪的情潮襲得明恩華嬌喘連連,卻沒有閃躲。當她明白何謂情慾之後,也度過了青澀無措期之後,面對心愛男人的索歡,她總是全心投入,不感羞恥。

這人,是她深愛着的男人!他的心、他的身,她全都在意,她要完全給予,徹底佔有!他來到她這兒,就是她的!只屬於她一人的!

他索歡於她,又何嘗不是她也在索歡於他?!

就算擁有的時間短暫到一刻也好,一個時辰也好,一天也好,哪管下一刻他走後,今生就不再來。但,現在,他是她的!她的!

她的熱情對紫光帝而言是個驚喜,她從不以言語說出對他的愛戀傾心,但她的身體總是如此大膽迎合,讓他知道自己確實也讓她得到快樂。這種快樂是雙方的,而不是只是男人索取、女人奉獻,彷彿床笫之事就只是讓男人發泄獸性,而女人就像獻祭一樣的只有犧牲忍耐,若是表現出一點點快樂,會被天打雷劈似的。

女人總是認為歡愛是為了達到一個神聖的目的——生孩子,為男人傳香火。所以不可以表現出對情慾渴望着迷,生怕被冠上輕浮浪蕩的字眼。

男人不會喜歡女人這樣的,至少紫光帝不喜歡。這也是他幾年來能一直公平而冷淡對待所有妻妾的原因。他覺得床事讓他索然無味,跟誰歡好都一樣。年少時還會因為貪圖新鮮而喜新厭舊,但後來,女人是新是舊,都無甚差別了。

當床事成為一種責任與政治需要時,當起一個清心寡欲的勤政帝王,一點也不困難。

雖然身子再度火熱交纏,但仍有一股氣堵襲上紫光帝的胸口,讓他心房又被攬得紛亂起來。這個女人,總是把他攪得很亂!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她對他太戒備了,總是客氣、不講真心話,也不抱怨委屈,就算是這麼情動交纏的時刻,亦將心防守得滴水不漏。也許是不想為他添煩,但這又何嘗不是對他的提防?

她怎麼可以這麼開放熱情,又如此保守謹慎?!

她把他當國君謹慎着,所以不能對他完全放下戒心,即使是現在!

可以隱忍、可以強硬,有手腕有能力、有膽識有冷靜,但這些特色在發揮時,都下在他預期內。她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她在意的究竟是什麼?連當面的為難侮辱都下放在心上,是無視還是退讓?

唉,他真是不懂她……

這樣的煩躁,使得他有些後悔從太廟偷跑出來。

他承認來到明夏宮的動機算是不懷好意——起於想看看她對於自己的君王夫婿的新婚,是怎樣的表情?身為目前後宮獨寵的天之驕女,他的婚事,對她的打擊應是最巨大的吧?

他以為她若不是表現得失魂落魄,就是表現出賢德妻子的寬容大度,但都不是。她先是驚於他的到來,后是溫柔的服侍他更衣,在他抱住她時,溫順的讓他為所欲為。什麼也不問,全心投入與他的歡愛中,沒有抱怨、沒有勸誡,只讓他感到她深深的依戀……

紫光帝確定這個謎樣的女子是傾心於他的。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願意讓他知道!

至於她不願讓他摸清的部分,他就只能陷在迷霧中,繼續不分東南西北的迷路着。

當他發現自己已經花了太多目光注視她時,一種不妙的危機感讓他無數次決定儘快杜絕掉對她的關注,卻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對她,他已經欲罷不能了。

注視她的起因來自監視、控制、利用的必要,他當她是日後務必清除的政治障礙,不在於她有罪,而在於他必須完全掌權,所以明家不能再坐大,必須被打擊!

於是他專寵她,等她因得勢而在後宮興風作浪、為了給家族謀利而開始企圖干政、讓她劣跡斑斑得天下皆知后,以後好方便收拾。

他一直在冷眼旁觀明恩華所經歷的每一個事件,初時以為定是一個寵妃的歷程再度上演——他將她寵上天,給她作威作福的權限,看她怎麼與那些妃妾斗。怎麼爭權,怎麼壓制別人,怎麼被權力腐蝕,終至面目可憎,被他厭倦。

但她不乖,不肯照着歷史上已演過千百遍的劇碼搬演。害他的冷眼變成冷笑,又轉為猜疑,然後興味,到如今,竟是說不出的懊惱了!

他懊惱,因為她讓他欣賞。不該是這樣的!但卻已經是這樣了。

明恩華不像明恩雅,不像明家人,不像任何一個女人。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她這些特色,讓她成為一個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宮妃類型,獨一無二的,未來也不可能會再有。

他願意為了她的不同、為了對她的另眼相看,而更改已經打算做的事嗎?

不,他不可以。

不管她是一個多麼聰慧的女子,多麼喜愛着他,日後,她都一定會恨他的吧?

想到這裏,他用力吻咬她唇,沒有放輕力道,完全不管被他吻腫的櫻唇,在出席明日的婚宴時,會讓她多麼難做人,定會被非議得很慘吧……

那些將在明日進宮為妃的女子,包括海姬公主,在進宮前都得前往蘊秀院學習一切皇家規矩,由豐秀公主、詠絮郡主教導。那時他就想着豐秀公主強邀明恩華到蘊秀院,絕不會只是教學交流那麼簡單,總要給明恩華一些顏色看的。

自認為皇家第一才女、日曜皇朝最博學的女學者的豐秀公主,對於明恩華的敵意其來有自。除了他親口讚揚明恩華的才學惹她老人家不快外,另一點來自於遷怒。

豐秀公主十幾年來一直想讓自己的女兒與皇帝結親,一生都在為了享受皇室尊榮而努力。她前面的兩個女兒,都被她想盡辦法嫁給了當年最有力角逐帝位的皇子為妃,不料那兩名皇子如今不是死亡就是流放。不過她沒死心,趁着這次紫光帝選新妃,強要將最小的女兒塞進秀女名單中,當時承辦的詠春宮不敢得罪豐秀公王,只好照辦。不過紫光帝從頭到尾都沒有勾選這個表妹,這筆帳,豐秀公主就直接算在後來接辦秀女事宜的明恩華頭上。

蘊秀院一行,明恩華被那五個未來「姐妹」圍堵着考較琴棋詩畫,非要她大展才藝與五個人拼搏不可,這一切若是沒有豐秀公主在背後撐腰,那些女人哪來的膽子與明恩華過不去?要知道,現在整個內廷幾乎都在明恩華的掌控下,只差沒有一頂正式的后冠來正名而已。

要是明恩華心胸狹窄一點、目光淺短一點、睚眥必報一點,那些人甚至不必等進宮,就會被弄死了。

可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不會這樣做,她不是一般女人,她是明恩華。

明恩華……

「恩華……」這是她的名字。

「……皇上?」她劇烈喘息,幾乎喘不過氣,努力的應着。

「恩華……」他只是想叫她的名字。

「皇……」她停住,不叫皇上了,再也忍不住情動,低低的,低低的,以自己都聽不到的聲音道:「天澈……澈……」

她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了,也許沒有吧,在激情的最高處,他們意識一片抽白,誰說了什麼,誰又會聽到?

在他低吼出聲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聲音一定會被蓋過,於是低叫——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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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平靜,她很理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

她以為自己已經充分的準備好一切來面對現實,因為她沒有哭、沒有鬧、沒有找任何人麻煩。大婚的晚上,宴會結束后,她睡得很早、睡得很香,她很滿意自己的表現。

她什麼都能控制如常,卻控制不了自己的難過。

她沒有辦法叫自己不要難過……

皇帝大婚,罷朝三日。會這麼慎重,主要是這次大婚里所迎娶的藏冬宮正妃大有來頭,新上任的藏冬宮可是個堂堂公主呢,當然要特別對待,以表對海中國友誼的重視。

那夜被他啃咬出來的紅瘀,還淡淡的烙在她唇瓣上沒有褪盡。如今那張啃咬她的嘴,此刻也許正在新人身上製造相同的烙痕吧?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輕易得到任何一個女人的心。

哦不,也不一定需要他刻意為之,許多傾心於他的女人,在他什麼都沒做的情況下,不也是陷入了?

總之,她知道,八月八日大婚過後,世上又會多了五個愛慘了他的女人,她們會精心計畫著如何抓住皇帝的心,讓自己恩寵不衰。

明恩華很難過,很惆悵。雖一時無法從這樣難受的心情里掙扎出來,但她不會允許自己耽溺這種負面的情緒中太久。她不會讓自己步上金秋宮的後塵,如果她像金秋宮那樣輕易就能被閨怨打倒氣病,那她對天澈的愛,就太脆弱了!

不堪一擊的愛,不是真正的愛吧?

縱容自己認輸很簡單,因為再也無須努力了,也有很多方便的借口可以用來原諒自己。畢竟堅持本來就是條很艱辛的路,畢竟堅持不代表終會等到回饋,也許努力了一生,竭盡了心血,心愛的那個男人都不會被感動。

擁有過太多女人愛情的他,愛情對他而言太廉價,已無法讓他感動。

所以她愛他,從不奢想他的感動。她只是在為自己的愛情付出而已,雖然愛着他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

可,他不止是她愛的男人,還是她的丈夫,是全天下唯一一個她可以愛得理直氣壯的男人。所以就算辛苦,也會因為知道他屬於她而感到甜蜜。

「娘娘。」明翠走進書房,在她身邊輕輕喚着。

「嗯?什麼事?」明恩華恍然回神,才知道自己又走神了,手上的書冊拿了半天,也沒看幾頁。

「流伶求見,有事秉報,正在外頭候着。」

「那就讓她進來吧。」

「還有一事,容小婢先向娘娘報告。」明翠小聲道。

明恩華疑惑着看着明翠小心謹慎的神色。問:

「怎麼了?」

「大少爺讓人傳話過來,說老夫人身體有恙,對娘娘極之想念。如果可能的話,希望娘娘向皇上告假,回家探親小住幾日。」

「母親病了?!」明恩華心一亂,連忙起身問:「很嚴重嗎?為何要我回去小住……」突然住口,冷靜下來,凝視着明翠。

明翠靜靜的望着明恩華。主僕兩人相處二十載,心意早已相通,許多話已無須言明。宮裏耳目眾多,就算再隱密的地方,都不會是說話的地方。

明翠在一會兒的靜默過後,緩緩說道:

「老夫人很想念娘娘,成日念着,茶飯不思,湯藥也不肯喝。大少爺對此相當憂心。」

「我知道了。我會上表向皇上陳情,請旨出宮。」明恩華心中一片沉重。嘆了口氣,道:「沒其它事的話,讓流伶進來吧。」

「是。」明翠退出去。

不一會,一身中性勁裝的流伶走進來,施了個簡禮后,以她一貫言簡意賅的說話方式報告道:

「方才,柳麗池在靜姝書館以言語衝撞了藏冬宮,被藏冬宮命人掌嘴。」

什麼!明恩華站起身,一股氣怒直往上冒。

這兩個人是怎麼回事?這麼快就在宮裏鬥上了?!

這兩人的梁子結於上回在蘊秀院的文試。被她遣回蘊秀宮繼續當助教的柳麗池,因為鍾情於皇上,對於海姬公主這些即將嫁與帝王的女人們,早已心存怨恨,從沒給過好臉色。在文試場上,更是以詩聯對句將海姬公主給打敗,海姬公主一直咽不下這口氣。

那時明恩華就想,這兩人日後再遇上,一定會鬧出事的。為了防範這情況,她將柳麗池從蘊秀院調回來,讓她掌管靜姝書館,讓她們再無機會正面迎上。

沒想到該發生的事,誰也阻止不了。

那海姬公主是個心高氣傲又睚眥必報的人,眼下見自己地位崇高,又極之受寵,就迫不及待跑到靜妹書館去找柳麗池報仇……其實這算是什麼仇呢?不過是一點點面子之爭而已,覺得丟臉,就搞出這麼大動靜,也太張狂了。

得勢的人應該對那些失落的人多一點寬容的,因為妳已經將所有別人求之不可得的優勢都佔盡了,難道還在要口舌上耀武揚威,將人踩得抬不起頭才滿意嗎?

真是個麻煩的女人。也是個笨女人!

才進宮八天,整個後宮情勢都還沒搞清楚,就跑去樹敵,不是笨蛋是什麼!

是,柳麗池確實只是個小小的女官,而她海姬公主是堂堂的藏冬宮正妃,對這些女官可以任意揉捏使喚,甚至是處罰。但她到底知不知道柳麗池是詠春宮的人?!而詠春宮可不是好惹的!

不管詠春宮與柳麗池的感情親不親厚,柳麗池被打了,就等於打在詠春宮臉上,無論如何,都算是得罪詠春宮了!

「柳女官現在如何了?」明恩華問。

「她被打了二十掌,容傷唇裂齒落。」

「太過了。」明恩華深吸口氣。「送太醫院了嗎?」

「已經送去了。」

明恩華點頭,走出書房,對一旁的明翠道:

「回房更衣,我要去太醫院。」

流伶跟在明恩華身後。明恩華想了一下,回頭看她,對她道:

「流伶,給妳一個任務——妳去藏冬宮,保護藏冬宮的安全。」

流伶不解她為何下這個命令,所以冷淡的臉上帶着一抹疑惑。這是要她監視海姬公主嗎?

明恩華道:

「保護好她。她是海中國的公主,不能在宮裏出任何意外。」

也許是她多慮,但多一點防範也是好的。詠春宮、柳麗池兩人都不是會善罷甘休的角色。尤其柳麗池被打得毀容缺牙,這對一個美女來說,比要她的命更嚴重,以後肯定還會有事發生。

唉……

她還是,想辦法出宮一陣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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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大婚之後,紫光帝第一次見到明恩華。

今日是八月十七,也就是說,他們已有十日沒見面了。

一方面是忙碌,一方面是他在等,等明恩華求見。說不上是什麼心思,但他就是在等,非要她主動來求見,他才會見她。即使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往明夏宮跑,但總是強自按捺下,安撫自己躁動的心,一再對自己道:等明日吧,若明日她沒來,他就去。

明日又明日,變成一種說不上的偏執,偏執的非要等到她來,不然絕不妥協!連自己想來也好笑,這是在跟誰過不去啊他!

直到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見她。他必須用力穩住自己,命令自己好好端坐在御案后,如果不這麼做,他一定會依從心中那股火燎似的瘋狂衝動去行動——跳過桌案,奔向她,將她摟住,蠻橫往身體裏揉去!狠狠吻到她暈,吻到她癱軟在他懷中,什麼地方都不能去,看她還怎麼躲他!

是的,他就是認定她在躲他!

這些日子以來,每一個宮妃都來拜見他了。都是怕他將她們遺忘,有了新人後,從此忘掉舊人。所以都來到他面前,求見的借口五花八門,都是瑣碎至極的小事。無非都是為了見他,為了喚起舊日恩愛的時光,讓他對她們多一些關注垂憐。連金秋宮都拿了女兒予暇的事當借口來見他了,就只她沒來!

這不是躲他是什麼!

好,現在她來了,仍然美麗端莊,沒有瘦一分,也沒有肥一分,還是先前看過的雅緻模樣。

她來到他面前,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恰然的神情讓人如沐春風。望着他,然後,向他呈上一分奏表——

「這是什麼!」他看完了內容,覺得有一把火在胸口燒着。

「懇請皇上恩准臣妾回家探視母親,服侍她老人家數日,以善盡為人子女的孝道。」

紫光帝口氣冷淡:

「明家主宅上上下下四百口人還不足以將岳母服侍好嗎?妳的兩個哥哥、二個姊姊,目前也都住在主宅里,還用得着妳回去服侍嗎?為人子女,探望母病是應該,朕允妳明日一早回門探望,但在司鑰下千兩前必須回宮來。」

「皇上……」明恩華艱難的開口。

「怎麼?不滿意?那就別回門了,讓太醫去代妳盡孝更為實際。就這樣吧,朕讓太醫院組一隊人馬去明府日夜照拂,定會將岳母照顧得身強體健,再無病恙,如何?」紫光帝說道。

「請皇上不要為難臣妾,成全臣妾憂母之情吧!」她跪下,懇切請求着。

紫光帝走下御案,無聲來到她面前,沒有扶起她,冷聲質問道:

「為難妳?是妳為難朕才是吧!宮裏才大婚,妳就急着離開,這算什麼?再說,內廷事務如今都在妳治理之下,妳就這樣撒手不管,是想放着由它亂去嗎?」

她想走!她竟然想走!來見他就是為了請求離開!紫光帝被這個事實氣得心火直冒。他等了這麼久,就只等來她的逃離!這算什麼!

她竟是這麼沒用的女人嗎?覺得自己失寵就要逃,這樣能解決什麼事!

她是他的宮妃,逃得了一時,難不成還能逃得了一世?!

「皇上,請您息怒,且聽臣妾說明。」她抬頭,沒發現皇帝站得這麼近,差點嚇得向後倒去。

紫光帝略嫌粗魯的扶住她,那力道重得讓她往前撲貼在他大腿上。她驚得要退,卻被他一手壓住後背,整個人就只好這麼尷尬的跪貼着他的腿。

「皇上……」她覺得好不自在。

紫光帝已讓四周的人退下,沒人看到他們這種不合宜的舉止,無所忌憚,自然不肯放開她,就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好了,至少他會解氣一點。

「妳不是要說明嗎?朕聽着呢,說啊。」

她心中嘆息,乖乖的將額貼在他結實的大腿上。她很想他,很想他,能這樣親近,也是好的。

「臣妾並沒有將內廷事務撒手不管。今早臣妾已將所有事情都交辦完成,即使臣妾短時間不在宮內,一切仍能運轉如常。」

「妳不在,宮裏無人作主,如何運轉如常?」他哼。

「如果只是因為臣妾一時不在,宮裏就亂成一團,那就表示臣妾對內廷的治理方式是失敗的。」

「哦?說出個道理來。」

明恩華仔細說明道:

「臣妾已經將內廷的工作加以分工下去。以後內廷財務進出,由詠春宮監理,張妃與楊妃副監理;宮官侍僕等人員管理,還是由內務府主管;金秋宮被臣妾委任以蘊秀院的監院;劉妃長於女紅刺繡,臣妾將派至織染局女紅司當司綉;林妃在宮務府協理後宮事務。至於其他新進的一正妃、四側妃,因為還未適應宮內生活,也尚未了解她們所長,所以臣妾暫時沒安排她們職務。如此安排,日後不管誰來掌理內廷,都可以順利上手。當然,若有不完善的地方,趁此可以逐步找出問題,加以改進。」

紫光帝聽完后,沒有說話。

明恩華悄悄抬頭,想知道他為何靜默,卻看到他正以一種奇異的神情望着她,似乎是有些欣賞,卻又像是有些生氣。怎麼可能同時存在這兩種情緒?一定是她看錯了。

「皇上,如果您認為臣妾的安排還算妥當,沒有疑慮的話,請允許臣妾回門小住一段時日吧。」

「妳說的一段時日,是多久?」

「嗯……三個月……不,一個月就好了。」瞄到一張大黑臉,很識時務的改口,但顯然改得不甚理想,因為皇帝的臉仍是很黑。

「妳想回門,只是因為母病嗎?」他問。一個月?還一個月就好了?哼!想都別想!

「當然……」

她欲低下頭,卻被他手指強硬的阻止。下巴被牢牢握住,定在只能仰望他的角度。

「說真話。」他命令。他真恨透了她的敷衍。

說真話嗎?明恩華臉上的平靜終於碎裂,顯得有些凄楚,語氣微顫道:

「皇上……臣妾很努力……很努力的學着……當一個深明大義的宮妃……可是,有時候,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並不表示自己一時之間能夠做到……臣妾,會難過。可是,就算難過,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只要、只要給臣妾一點點時間,在這當口舒緩過去……就會好了。所以臣妾需要離開一下……請皇上恩准。」

「妳難過,所以不想見到朕是嗎?」他語氣里不帶情緒,讓人聽不清他是喜是怒。

「是。」她沒有遲疑的應。

「大膽。」像是斥責,可是看起來完全沒有生氣的樣子。

「若朕就是不肯恩准呢?」他放開壓制住她後背的手,自己緩緩蹲下來,與她乎視。「妳又待如何?」

「臣妾能如何?」她哀愁地道:「臣妾不能如何。」

「會恨朕嗎?」

她定定望着他,由着他銳利的目光打量,坦然無懼。

「不,臣妾不會恨您。」

「為何不恨?因為愛嗎?」他語氣帶着些許嘲弄。

這個視女人的愛如敝屣的男人啊……

她勇敢而真誠道:

「是的,我愛你。因為我愛你。」

「永遠都愛嗎?」

他還是嘲弄的口吻,但為什麼她聽起來卻像是在索取他所不屑的承諾?

她沒有回答。

他等得不耐煩,又問:

「妳把愛說得這樣堅定,卻沒有持續到永遠的自信嗎?」

她突然笑得飄忽,淡然道:

「愛情不是斬不斷的血緣,愛情不是沒它就不能活的食物,愛情不是永遠高掛在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所以如果我現在給你愛你一生永不變的保證,那也一定是假的。」

「妳!」紫光帝覺得有一種被背叛的火大。

「我只能保證,我將會愛你到不再愛你的那一天。也許是永遠,也許是……」她沒再說下去。

紫光帝的表情很嚇人,如果把下半句說完,別說回娘家了,她恐怕連明夏宮都不用回去,一生就在御書房裏、在此刻寫完句號了。

嚇人的靜默在御書房裏持續了非常久……

直到她跪得雙腿發麻抽筋、全身冷汗直冒快暈過去,再也受不了時,輕顫顫的啟口——

「皇上……」

她的聲音將他喚回神,他微微一頓,才發現她臉色慘白,形狀凄慘。一把將她拉起來,讓渾身無力的她靠在自己懷裏,雙手按摩着她僵硬的身體,動作很溫柔,但口氣卻很差——

「妳回去吧,我讓人扶妳回明夏宮。」想走?想都別想!

「那……回門的事?」

她就是不肯放棄是吧!以前怎麼會覺得她膽小怕事呢?如果她連他這個天子都敢得罪,全天下還有能讓她怕的人嗎?!

嘆了口氣,紫光帝雖然還氣着,卻還是為她心軟了。不甘不願的說道:

「好吧!朕允妳回去,從今日起算,妳必須在三日後回來。」

從今日起算?!三日後回來?!這樣根本連一天半都不到啊!

明恩華不敢置信的側首望着窗外的黃昏天色,馬上就要晚膳了,而晚膳之後,很快就下千兩了。她就算現在就飛奔回明夏宮,命人馬上打包行李、準備車馬、排列出宮儀仗,也來不及出宮啊!

「……謝皇上恩典。」她艱難的說道。很努力不讓自己咬牙,當然更不敢跟皇帝老大討價還價,因為討價還價只會正中他下懷,讓他藉此取消這項恩典。

心情不知為何變得很好的紫光帝,低頭吻了她一下,看着外頭的天色道:

「晚了,該是用膳時刻,朕讓人傳膳過來,愛妃陪朕吃可好?」

她能說不好嗎?「謝皇上恩典。」

「向來都是朕到愛妃的居所夜宿,今兒個既然妳人都來到上皇宮了,那今夜就在朕的寢宮睡下吧。」紫光帝很愉快的又想到一記花招。

她無言……

這個男人就是要千方百計拖延她回娘家的時間就是了。

「謝皇上恩典。」她擠出一抹笑。

紫光帝被她黃連的表情逗得很樂,哈哈大笑的放開她,走到御書房門口,將門拉開,對外頭侍候的人道:

「傳膳!」

站在他身後的明恩華,望着他得意昂揚的背影,淡淡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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