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來世緣(三)
傾聽者與杜小玥
天漸漸暗下來,周遭縈繞的暴虐氣息似乎還未消散,滿目一片狼藉。
店鋪前那隻紙糊的白馬被人踐踏碾碎在泥地上,臟污的馬鬃在晚風中瑟瑟顫動。懸挂的燈籠已被摔破踩爛,店內店外黑乎乎的一片。
一縷凄清的月光蜿蜒游進店鋪深處的小院內,院中凌亂不堪,四處都是被破壞的紙人、紙車、紙房子。
他蜷縮在黑洞洞的門前,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幽幽的嘆息聲傳來,在他的不遠處輕聲道:“林大哥,你這是何必呢?”
蜷縮的身影微微一顫,他抬起頭來,深秋凄清的月光中,淚痕宛然:“小玥......你、你還理我?”
彷彿又是一聲輕柔若無的嘆息,女子道:“小玥說過,會陪着林大哥,直到林大哥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真正的家為止,可是林大哥你......”
他是一個傾聽者,就是只能夠聽到、卻看不到鬼魂的人,他曾有過一個家,有過一個親人,那人是他的養父,他的養父把他從一座墳墓中救出來,把他養大。
可就這樣一個親人,也沒有很好地陪伴他,在他稍微大些之後,便常年外出,四海為家。
他獨自一個人,守着養父留下的破屋,寂寞地長大。
他貧窮、孤僻、殘疾,為了餬口還操持了一門糊紙色的賤業。
從小到大,他接觸到最多的,就是別人鄙夷、輕視、看怪物一樣看他的眼光,和四周無賴無休無止的戲弄、欺侮。
只有那些被他幫助過的陰魂還對他表現出一些善意,讓他陰暗荒漠的內心感到絲絲的暖意和安全感。
於是,他便給那些他幫助過的陰魂下了契約,把他們束縛於紙糊的人中,陪伴他。
一個鬼語者發現了這一切,而後帶來一幫人把他的紙人焚燒一空。
鬼語者說,只能留下一兩個陰魂陪伴他,等他幫助了下一個,便讓之前的離去,這樣接替着相陪。
但他並不是時常能遇到請他幫忙的鬼魂,也並不是所有的鬼魂都信守約定,願意不知期限地待在他身邊。於是,他的耳邊漸漸寂涼,最終只留下了一個聲音。
輕柔的,溫婉的,堅定的,直入人心的聲音。
只有她,從始至終,不離不棄。
他內心最深的眷戀。
再后,養父去世,兩個人找上門來,自稱是他的親生父母,抱着他失聲痛哭。
他站在原地,靜默如一塊石頭,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他試着調動一下自己的感情,但是沒用,好像長期困苦的生活已經把他的內心打磨出一層硬殼,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深入。
這兩個把他草草填進墳墓的人,他看他們的目光,和看陌生人沒有什麼不同。
他始終沒有和父母一家熱絡起來,他孤僻已久,並不太善於和人打交道。
父母曾試着給他說一門親,他拒絕了,一次,兩次,當拒絕到第三次的時候,父母徹底冷了心,不再管他。
他最渴望的就是有一個自己的妻子,最渴望的就是有一個自己的家,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到手的姻緣,這其中的原因,他不願深究。
終於,小玥忍不住了,問他:“林大哥,你為什麼不同意別人給你說親?”
他不想回答,可是一次不答,兩次不答,對小玥,他真的無法做到一直避而不答。
他沉默許久,聲音微顫地問道:“小玥,我……我娶了親,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杜小玥明白了,她沉默下去。他的耳邊頓時岑寂空曠起來,空曠得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冷。
他開始心慌起來。
他是如此自私,明知道這樣逗留對她毫無益處,明知道這樣陰陽相隔什麼結果也不會有,明知道她內心早就渴望超度,可是,他還是想留住她。
卑鄙地利用她一定會信守諾言的秉性,想留下她。
杜小玥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心慌到無以復加,他狂亂地想她會不會也棄他而去,除了寄希望於她堅守承諾,他沒有絲毫留下她的力量。
他不斷地呼喚她的名字,然後,他聽到了她的回應聲。
她沒有離去,他欣喜得有些失常,不斷地和她說著話,但是她沒有想以前那樣回應他,她很沉默。
她沒有離開,只是很沉默。
其實,他們從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只是陰陽相隔,就是都活在這個世上,她是官家小姐,他是賤民之子,他們的身份地位、容貌才學,教育見識都註定他們之間的距離猶如天譴鴻溝,甚至,連說一句話的緣分都沒有。
他到底在奢求什麼呢?
她不說話,他連她在哪裏都不知道,連她在不在都不知道,她了解他的一切,可他除了她的聲音,什麼都沒見識過,他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絕望感洶湧而來,終至滅頂。
壓抑在心底深處的陰暗邪-惡肆意流竄,叫囂着要毀滅一切。
其實,早已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這個世間,是如此冷漠,如此骯髒,早已不值得他委曲求全。
心境惡劣,他連續激怒了多位上門的顧客,最後那一位,乾脆帶人把他暴打一頓,把店鋪砸了個稀巴爛。
沒有了那個溫和堅定的聲音,他活得愈發不人不鬼。
幽婉的嘆息近在耳畔,杜小玥輕聲道:“林大哥,娶妻吧,以後不要再和陰魂接觸了,就像個普通人那樣,安穩地生活吧。”
“不,”他說,眼中含淚,“小玥,我想見見你,我想看看你的樣子,如果我能看到你,你……會嫌棄我嗎?”
“……”小玥疑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子秀麗的眉頭輕輕蹙起。
“你會嫌棄我嗎?”他又問。
“不,我怎麼會嫌棄你呢?”女子說,依然不解。
他看着她的方向,露出一絲含淚的微笑,而後站起身,忍着全身的疼痛,一跛一跛地把所有被毀壞的紙人、紙車聚到一處,搬到屋內。他把屋中所有的燈油打翻,關上房門,點上蠟燭。然後抬起手,毫不猶豫地把蠟燭投入那堆易燃的紙堆之中。
火光衝天而起,映上他平靜決然的面孔,他閉上眼,緩緩走入那團火光之中。
風聲、火聲、女子的尖叫聲。
火蛇灼燒着肌膚,煙塵嗆入肺腑,可是他不後悔,他為自己選擇了一場盛大而華麗的死亡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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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震驚含淚的目光出現在他面前,只是初見,卻驚艷如斯,一見如故,他痴痴地看着。
女子說:“為什麼做這樣的傻事?”
他說:“我想看到你。”
女子說:“我們很快就要投生,來生便是陌生人,也極有可能不會在一起,為何做這樣的傻事?”
他說:“我只想看到你,只要能夠在你投生之前看到你,我便心滿意足。”
跨越生死,為你而來,只為看你一眼,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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