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鬼管家(四)
鬼管家(四)
文管家被感動得涕淚漣漣,連給他們做翻譯的陳夏也雙拳緊握,俊臉微紅,滿心涌動地想要給予先生最真摯的安慰。
然而待發熱的腦筋稍稍冷卻,文管家很快便覺察到了對方話中暗藏的文章,那故事中影影綽綽提到的女子所做的事,那些一筆帶過的關要細節,讓他隱隱約約有種很不安的預感。
想到此人似乎有意不拿一分束脩卻毫無怨言地在這裏當了先生,想到此人找人撮合姻緣不找普通的活人卻找他一個鬼身,為何?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要撮合的另一方能夠看見鬼魂!
文管家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一個念頭呼之欲出,天吶,看他都做了什麼,他差點拆散了別人的姻緣!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親,這種觀念在文管家的思想中根深蒂固,所以一想到自己無意中所做的蠢事,文管家就罪惡懊惱得恨不能再死一次。
怪不得這個江先生會來找他,解鈴還須繫鈴人,是他給人家的妻子牽線搭橋嘛,不找他找誰?
可,雖然他做了蠢事,但人家卻並沒有興師問罪,反而以禮相待,甚至還擺出了誠懇求教姿態,一時間,文管家更羞愧了,簡直如坐針氈。
稍稍鎮定了一下心神,文管家對陳夏道:“你能想辦法讓我和江先生直接對話嗎,我有些話需要私下裏對他講。”
陳夏愣了一下,而後掏出見鬼必備利器,牛眼淚。
淡淡的鬼影漸漸浮現在江含征面前,他抬眼看去,淡染風霜的面容上,無可抑制地氤氳着一層悲傷的氣息。文管家默然一瞬,問他:“先生的妻子,就是夏小姐?”
江含征默然點頭。
文管家心中又嘆一聲,道:“不才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變故才讓夏小姐當初棄家出走,以至於過了這麼多年還是不能釋懷,據我所知,她並不是一個心胸狹隘、不通情理之人。”
江含征垂目,默默,而後緩緩道:“是一些家事,涉及到先輩之間的恩怨糾葛,恕我不能細言,這些事對我、對她而言都是錐心之痛、不堪回首。我只能告訴你,她離開,不是因為我負了她,也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無情。”
文管家又默,暗想,兩人有情女子還孤絕離去、四處流浪,逼得男子十年苦尋、幾欲發狂,那事情該有多大?
那麼大的事情橫在兩人中間,這兩人能複合得了嗎?
可文管家卻是真心希望他們兩個能夠複合的,一是因為他見不得別人夫妻分離、各個受傷,二是他想彌補自己無意中犯下的過失。
他認真想了想,說道:“您在夏小姐身邊當教書先生,她雖然沒有見您,卻容忍您待在她身邊,還放心地把自己的養子養女交給您教導,看來真像您說的,她對您並非無情。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從這方面入手。”
文管家調動他一輩子積攢的智慧,緩緩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看她是否真的對您放不下,先生就來一出……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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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肅殺寒冷,北風如刀,一夜之間,鵝毛大雪如同要淹沒這個人間也似,鋪天蓋地。天冷得幾乎一出門便能凍成人形冰棒。
陳夏已經有半個月未上課了,因為教書的江先生病倒了。
陳夏告訴了夏初菡,夏初菡着他請最好的大夫來給江先生治病,然而半個月過去,江先生依然未有好轉的跡象。
陳夏幾次探疾,江先生都輕描淡寫道:“無妨,休息幾天就好,不是什麼大病。”而後給他放了長假。
其實已是十一月中旬,天寒地凍,又半個月過去,江含征幾乎連床都起不來了。
文管家有一次去看他,就見在那間光線暗淡的室內,他強撐起病重的身子,端起床頭的葯,來到窗檯前,然後平靜地、漠然地、沒有絲毫猶豫地把碗中的葯盡數倒入窗台上花盆中。
文管家頓時心中一跳:這個江先生為了這出苦肉計真是下了血本了,狠!對自己真是狠!
之後,他像得了某種窺探癖似的,總是時不時地飄到這裏來暗中觀察江含征的一舉一動。
初時也是不好意思的,但次數多了,也就坦然了。
大部分的時候,這位江先生都是在卧病在床,少有的清醒時刻,也在望着虛空中的某處靜靜發獃。
短短的一個月過去,他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臉色晦暗憔悴,唇乾枯退皮,全然沒有了初見時的風姿。
他的飯吃得越來越少,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文管家聽着他睡夢中劇烈的咳嗽聲,都忍不住替他緊緊地揪着心。
再后,文管家看到他拖着病體下了床,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提起筆寫字,結果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一滴濃墨滴下來,污了那張剛剛鋪好的紙箋。
他停下筆,微微閉目,緩緩歇了一口氣,而後重新提筆,斷斷續續地寫下一封信。
一封極為簡短的信,大意是說自己最近身體不適,讓家中的弟弟派人來接他。
之後,又寫了一封推薦信,為陳夏推薦了幾位學識淵博的先生。
寫完這些,他招來伺候的小廝,吩咐小廝把他的東西簡單收拾一下並把信送到驛站。
至此,文管家終於覺察到不對勁了。
他連忙找來陳夏,要求和江含征直接對話,陳夏見到江含征此時的情狀也是一驚,貢獻出牛眼淚后立馬飛奔出去彙報情況。
光線暗淡的室內,文管家飄飄忽忽站在江含征面前,嚴肅地問他:“為了一出苦肉計,先生用做到這種地步嗎,不吃飯、不用藥,病到這般田地?”
江含征怔怔的,看着對方模模糊糊的影子,苦澀地牽了牽唇角:“我並沒有用計,文管家,我不會再對她用任何計了,含征託付您的事您就忘了吧,你原來想做什麼,請接着去做吧。”
文管家驚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江含征緩緩搖頭。
文管家:“那您為何不吃大夫給開的葯?”
江含征靜靜地望向遠處,像要透過虛空看到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文管家,她本來該是相門小姐,從小享受着榮華富貴的生活,一輩子安樂無憂……是我、我們害了她,改變了她的一生,讓她遭受那麼多苦難。
她不僅是我妻子,更是我一輩子都還不清的人。
她離開后,我不止一次想過,這是不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懲罰我奪去了她的一切,懲罰我的傲慢、自私、自以為是。
她是佛門弟子,一生茹素,懷善念做善事,但我什麼也不信,不敬神明,無所顧忌,即使和她在一起,我也什麼都沒信過。
在失去她的日子裏,我瘋狂、絕望,我向佛祖乞求,只要能夠找到她,只要能夠找到她,從此以後,我不再食葷,不再用藥,我的一身一命,皆由佛祖發落。”
他轉頭看向文管家,神色平靜,平靜得仿若獻上祭壇的祭品,鳳目中蒙了一層薄薄的陰翳:“我原本是想爭取她的,可病來得太快太猛,文管家,我想......我可能扛不過去了......”
文管家心中巨震,嘴唇動了動,卻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江含征停頓片刻,手指輕輕地蒙上自己的雙目:“自那次大病後,我便落下了眼昏的癥狀,生病時會看不清人影,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文管家,其實,你坐在我面前,我已經完全看不清了......”
震駭一波接着一波,文管家瞠目看着他,魂飛天外。
江含征微微仰起頭,眼角劃過一線晶瑩:“這些話不要告訴她,她會……難過......我已經準備離開了,我想,這樣安靜地離開,對大家都好......
謝謝你為她撮合姻緣,想到她能夠不再孤苦,能夠安穩幸福地活着,我就很……安慰……”
一滴濕潤落下來,沾濕了他的鬢角。
文管家的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極力地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陣低泣聲打斷,他連忙看過去,就見門旁站着的女子,不知何時到來,也不知來了多久,她緊緊地閉着嘴,竭力地壓抑着自己的嗚咽,含淚的雙目直直地望着床上的男子。
女子的身後,是臉色發白的陳夏。
江含征聽到聲音,微微側耳,試探性地輕喚:“娉娉?”
久違的稱呼入耳,女子的淚水如落雨一般,紛落。
江含征急切地下了床,向她走去,卻忘了自己看不清楚,一下子絆倒了旁邊的椅子,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他收住腳,痴痴怔怔地看着她的方向,優美滄桑的鳳目中泛起一層淚光。
她的淚愈發洶湧,見他又要走,不由自主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他緊緊地握住她手。
“沒想到你還會來見我……”他說,含淚的聲音輕如夢幻。
“為什麼做這種傻事?”她問,聲音哽咽。
她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一場變故,十年離散,他們早已不再是過去的他們了。
她已經走不到他身邊去了,或者說,現在的她不會走到任何人身邊去了。
所以,只能避而不見。
可是,當她以為的那些無法逾越的過往、那些如山的隔閡放在他的生死面前時,她才發現,原來一切都變得不再那麼重要,她只想他能夠活着,好好地活着,僅此而已。
文管家看着屋中執手含淚相對的兩個人,示意門口的陳夏,兩人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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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的涼亭中,沈竹樓低着頭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劍。
夏初菡在不遠處默立許久,而後朝他走了過去。
她不知道那個招贅的主意是文管家自己的想法,還是有他的授意,無論哪一種,她都不想通過別人的口向他傳話,她要親自告訴他,因為對他的尊重。
她把手中的紙契遞到他面前。
沈竹樓抬起頭。
她微微而笑:“雖然不過是張一文錢的賣身契,給不給都一樣,但我想,還是給了你吧。
其實,這麼些年,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我想,有些事不應該瞞着你,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她頓了頓,出口話有些艱難,“我成過婚,後來因為一些事,分開了......雖然分開了很長時間,但我畢竟還是個在婚的女子,我......”
她的話還未說完,沈竹樓便淡淡地打斷了她:“這麼多年,這麼多辛苦磨難,你還沒忘記他?”
夏初菡垂下頭,好一會兒,聲音靜靜的:“我知道......其實,我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也不夠聰明,所以一輩子只能做一件事,心裏只能盛一個人。”
她抬起頭,目光溫和澄明,如秋波澹然,“我把你看成我的家人朋友,你離開,我會捨不得,可是如果我讓你難受了......我不會勉強......”
她唇角彎起一抹憂傷的微笑,言盡於此,轉身準備離開。
“等一等,”身後的人突然叫住她,接着,一張紙契飛到了她懷中,“一文錢太少了,把我的身價抬高一點。”
說完,頭也不抬地繼續擦劍。
夏初菡怔住,隨即燦然而笑,真正的釋懷。
把我的身價抬高,抬高到讓我永遠無法贖回自己的自由。
待她離開,身後的男子抬起頭,脈脈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道。
他沒有告訴她他是誰,沒有告訴她,他已經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他的家族因為被牽連被誅滅時他九死一生逃進深山的情形。
他想起自己變︶態地在動物和人的屍體上練習手術的情形。
他想起自己給自己做變相的情形。
他為人變相被人發現,為逃避衙役追捕墜入山谷而死,其實那時對他而言,是真正的解脫,解脫了他被困在墳墓堆中仿若行屍走肉的生活。
他跟在她的身邊。
前生今世,她是他孤寂的一生中唯一接觸過的女子,是他荒涼生命中,唯一絢麗的風景。
當她因為過度悲傷眼睛出現問題看不見鬼魂的那些日子,她以為他離開了,其實沒有,他時時刻刻跟在她身邊,所以才會在她差點遭遇惡人的侵犯時毫不猶豫地奪舍,借用那人的身體獲得重生。
這樣的新生不正當的,是有缺憾的,她不會認同,但他並不後悔。
他很想問她一句,如果沒有那個人,她會不會選擇他。
但他沒有問,比起心底的痛苦焦灼,他更不願看到她為難。
有一種愛註定開在幽暗處,寂寞無聲。
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其實他也是啊。
他也是。
冬去春來,文管家決定離開了,他做了一輩子漂亮事,但在最後為人做媒上這件事卻做得一點都漂亮,但是並不在意,他覺得很滿足,所以他很圓滿地去超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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