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好狗不咬人

十二 好狗不咬人

忽聽狗吠。兩條大黃狗,一前一後,朝邱慧天猛撲,雖咬不着他,卻驚了他的坐騎。

邱家內侄心道:有狗就有人家,會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人狗不咬!倒是反而歡喜,便揚聲道:“哪位主人?麻煩把狗收收,我是送信的!”

無奈他那坐騎,是個小騾子,倒是黑毛白蹄生得俊,也有腳力,無奈膽子小。而那兩條狗固然沒出息,好處就是聲兒挺大,一前一後把住了路,狂吠不已,一來恐嚇入侵者、二來求聲援。

果然把其他狗、以及狗主人給叫出來了。

那狗主人但見個青衣小帽的年輕小廝,相貌周正,騎個慌毛燎蹄的小騾兒,在群狗聲討之中奮力收束韁繩,連聲:“莫撲莫撲!我是來送信的!”

那狗主人便喝住狗們。邱慧天鬆口氣,安撫了騾子,同狗主人見禮道:“我是城中林府當差的邱慧天,特來尋英大嬤嬤。”

狗主人道:“那是家母。”便同邱慧天見了禮,問明來意,遲疑:“今夜這樣晚了……”

邱慧天察知他言下之義,連忙挑明了道:“實在我們家姑娘有要事,非大嬤嬤不可。求大嬤嬤念在當年夫人的情份——”說著,懷中取出東西來。

那是一件填絲貼翠華勝。

所謂華勝,是製成花草形狀,插於髻上、或綴於額前的裝飾。邱慧天手中這一件,以銀掐絲,先掐粗絲——所謂的粗,也並不比梧桐葉柄粗多少——再填進細絲,這卻比頭髮絲還細了。這般搭起金屬架子,即所謂“填絲”,立體精緻,這份手工比金子還貴。上頭貼的是翡翠鳥羽,深碧動人,這種貴重羽飾往往配合在黃金上,輝煌惹眼。這件華勝的製作者卻獨運心思,棄金而從銀,盤出秀雅的蕙蘭骨架,而穩穩飾以翠羽,使得成品素碧相映、沉靜端莊,形質渾然一體。這份心思與手藝,令其脫離了一般“首飾”的範疇,而進入藝術品行列。

英大郎雖然不是珠寶商人,不過搭上眼,也知此物不凡。

“——雖然夜深,望大郎還是代為通傳,着我一見。”邱慧天誠懇行下禮去。

英姑正睡在自家搭砌的那石磚木樑小屋裏。上了年紀之後,她睡眠淺。狗叫聲把她驚醒,她心懸兒子,怕出了什麼事,坐起來,撥開窗板往外看。

今夜月明,她老眼也不算很花,正見兒子英大郎領着個客人、客人又牽着牲口,狗們在旁邊歡躍護送。一行人迤邐行來。

英姑唇角斜了斜,不知是個笑、還是冷笑。她摸索着打開箱子,取出珍藏已久的、最貴重而得體的衣物。

她剛把衣服穿好,大郎就進門來了:“娘——你醒了?有位客人——”

“知道了,讓他等等吧。”英姑對鏡,把頭髮梳光順,穩穩勒上抹額,這才出來。

邱慧天坐在木桌邊,連忙起身見禮。他看這久仰大名的女人,年紀也並不很老,正介乎中年婦女和老太太之間,身材卻是高大,目光堅定、不怒而威,身着石青緞綉團花對襟衫子,下系黑地流水紋妝花緞裙子;花白頭髮挽得一絲不亂,插兩對如意簪,勒着伽羅色薄絨抹額,正中以**象和絨混織,映燈生輝;腰上紺藍帶子,垂一雙白玉佩,應是藕節生花紋,燈下依稀可辨玉質頗佳。

邱慧天當時的感覺便是:有什麼樣的主子、有什麼樣的兵!閑居多年,深夜叫起,仍然儀容如此,當年她跟着林夫人的場面,可想而知!

他恭恭敬敬唱下喏去。

英姑也上下打量邱慧天,眼中微露笑意,道:“你想必是老爺跟前得力的人了?”

邱慧天連稱不敢:“小的只是池圃的幫傭,蒙姑母說情才進了林府。”

英姑微詫:“你姑母是——”

“姑娘的乳娘。小的聽得人家叫她邱嬤嬤。”

英姑微哂:“渾塘里竟跳出條青魚。”

一邊贊了邱慧天人品、一邊卻對邱嬤嬤很不客氣。邱慧天只好裝聽不見。

英姑點點外面:“怎麼騎了這麼個小東西來。廄里沒馬了不成?”

邱慧天道:“小的出來倉促,怕牽馬太動人耳目。好在這點路,騾子也盡使得了。”

英姑眼角唇角的皺紋繃緊:“怎麼處境這般險了?姑娘怎麼說?”

邱慧天將華勝奉至她面前。

英姑嘴唇微微抖動。

邱慧天一時好奇:“小子沒福氣見過此物,不知什麼來歷?”

英姑眼神似夢:“多少年了。還是夫人當時親自選的料子、挑的手藝匠。姑娘喜歡,夫人道,給姑娘壓妝匣罷……”

——是了,不止是一件貴重首飾,更包含着深刻的情感寄託!林代一開始也不知道首飾盒裏會有這件華勝,但她憑常理推測,這麼金光燦燦一土豪家,母女都活了這麼多年,必然有件帶感情的珍寶!找出來之後,送出去,這力道絕逼是杠杠的。

劉皇叔三顧茅廬,重點是個“誠”字。林代選禮物,傳遞的也就是這麼個“誠”字。

英姑被趕出府之後,在兒子田莊上這麼多年,何嘗不是在等這個字?一把寶刀,沒有老,還在等着主人呼喚。深夜坐起迎客,不知她在夢裏練習了多少遍!卻是自矜身份,非等到這一聲誠音,絕不會搭腔。

既然聽見了誠音,她閉了閉眼睛,問邱慧天:“……你們姑娘說什麼?”

邱慧天如實複述:“姑娘道,從此生死兩茫茫,一身不知歸於何處,此物不如交給大嬤嬤保管,留個紀念罷。”

——光是送信物還不夠,還要補一把刀!

明明什麼都沒哀求,卻觸動了英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英姑哭了。

邱大郎嚇傻了:他可從沒見過母親哭!

英姑一開始也想忍,沒能忍得住,索性化為大聲嚎啕,捶胸流涕。屋外的狗們趴下來,一聲都不敢吭。果樹們靜靜牽起手臂護住這場哭嚎。

英姑哭了大約有半刻鐘,收淚,抹臉,大聲的擼鼻涕,問:“姑娘要怎樣?”

“沒有。”邱慧天搖頭,“姑娘沒交代任何要怎樣。”

“老爺族裏的人都來拜靈了?”

“是,濟濟一堂。不過,晚上他們應該都回去了。小的想,明早他們還會來。”

英姑道:“大郎,備車。”

可是車子已經有了。

是邱慧天叫來的。

從城裏出發時,他自己方便點,騎騾子,出城前卻去了一趟車馬行,趕在他們下門板前叫了一輛車。

那車子不是現拉現有的,要準備,出發晚,所以到得反而比邱慧天慢。

可現在,也總算到了。

“小的想,也許大嬤嬤要用,也不知田莊上是不是現有,就到店裏叫了一輛。望大嬤嬤莫嫌小的多事。”邱慧天恭敬為她打起車簾。

英姑又打量了他一遭,嘆口氣:“長江後浪推前浪,若是夫人在……”

若林謝氏在,會如何將他材盡其用?英姑又不說了,上車去。

在車裏,她將抹額反轉。

她身上唯一稱得上金彩輝煌的飾物,被轉了過去,成了一條伽羅色的素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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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重生之代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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