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鬼
鄭璞向來看不得女孩子哭,一看見白溪臉頰上淌着的兩行淚就有些手忙腳亂的。
他下意識地掏出紙巾,又想起來白溪看不見他,自己是在一段過去里。
哎。
“這就是你不願意往生的原因嗎?”皇后臉上笑的和藹,俯身幫她擦乾眼淚,看着遠處的歌舞昇平慢慢道:“放不下自己沒體驗過的這些?”
還是小孩兒模樣的白溪怔怔的點了點頭,下意識的問:“您呢?”
皇后臉上並沒有露出滄桑抑或悲喜的表情,而是用溫柔而平和的表情道:“我只是想等着你的皇阿瑪。”
看着他一點點的衰老,看他最近過的好不好,等着他離開人間,陪他一起去該去的地方。
白溪死的時候,還只有十二歲不到吧?
恐怕那時候的她,對一切都是充滿好奇和憧憬的,卻又偏偏再也無法接觸這些……
不過算到如今,她活了幾百年了,恐怕也看過大多數人可能永遠看不到的世界的另一面了吧。
八尺聽着清宮裏的琵琶聲,發了會兒呆,不知道在想念着什麼,忽然袖子一揮,將鄭璞帶到另一處時間裏。
這裏是……民國時期嗎?
上海的街頭並不如他記憶中的那樣,黃包車和小轎車相互交織,街邊的廣告牌還是畫板的樣子。
他們逕自穿過私人公寓的門,爬了兩層樓的樓梯,進了一個女子的卧室。
白溪的裝束換作了露出胳膊和小腿的旗袍,寶藍色的纏枝蓮恰到好處地襯出她膚色的白皙。
此刻的她,竟是有腳的,還穿着一雙讓她看起來娉娉婷婷的高跟鞋,頭髮也放了下來,弄成了時興的小卷。
如同一個活生生的人。
此刻的她,看起來就如個十七歲的少女,讓人不能無視她不經意間透出的魅力。
鄭璞看見這樣的她愣了下,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
這貨……是自家那個成天宅宅宅的姑娘?
收拾的這麼妥帖漂亮……
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穿着長衫的男人走了進來。
鄭璞回頭一看,竟是年紀看起來略有些稚嫩的螭吻。
他額上的龍角雖然被自己刻意地隱藏了起來,但是鄭璞卻還是可以看到半透明的樣子。
此刻的螭吻……恐怕剛從封印里掙脫出來不久吧?
但是,為什麼他會認識她呢?
白溪見了他來,挑起眉毛笑了起來:“又有什麼鬼點子?”
螭吻露出慣有的狡黠表情,笑着道:“陪我去東三省一趟如何?”
“哦?”白溪一指旁邊的凳子,示意他坐下:“是因為戰亂么?”
“不錯,”螭吻慢慢道:“日軍大舉進攻,我想過去鬧騰下。”
“鬧騰又有何用?”白溪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提醒道:“你忘了上次你把軍情機密丟到人家袁元帥的桌上,照樣大廈傾頹么?”
螭吻表情一抽,無可奈何道:“那是我識人不清。”
卻見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摺疊的紙,走到她旁邊放在桌上展開,上面畫著東三省的地圖和各軍部署的情況,兩個人湊在那裏嘰嘰呱呱一陣子,還掏出筆來左右勾畫著線路,鄭璞湊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只覺得自己像個老頭子。
這兩個傢伙……估計心理年齡都差不多吧,熱愛冒險,心裏又雄心勃勃,都是靈體也不擔心隨隨便便被一子彈崩了,做起什麼事兒來都比較自由。
兩個人越談越歡脫,從炸軍械庫聊到如何干翻一個狗丨日丨的皇軍頭頭,聊到興奮的地方直接抄起那張紙,一起穿牆飛向遠方,留下他們兩個呆在這空空蕩蕩的屋子裏。
八尺從聽到皇軍兩個字的時候就面色不太自然,但還是耐着性子讓鄭璞了解這些事情,確認他在她的房間裏轉夠了才帶他去另一個地方。
時光穿梭的時候,鄭璞下意識的開始揣測當時白溪的心境。
幾代皇朝哪怕蒼老了她的心,新的時代恐怕又可以讓她開始無窮的探索吧。
此刻的白溪雖然看起來還有些青澀,恐怕已經滿足了當初的執念——去體驗自己來不及擁有的人生。
那麼……為什麼她的內心深處,還是有鬱鬱寡歡的地方呢?
下一個場景,是在一個類似深山的地方。
漫山的白樺林裏間或傳來幾聲獸鳴,白溪一個人站在墳前,靜默着不說話。
她的身前,是一個普通人的墳墓,清晰的寫着她生命開始和結束的時間。
白溪小心地給她上了炷香,卻又蹲了下來,顫抖着擁抱她的墳墓。
鄭璞站在她的身邊,忽然看見她的雙腳開始一點點地變得透明。
裙擺被風吹了起來,讓他可以清晰的看見她的下半身已經和如今一樣空空蕩蕩的。
白溪……
鄭璞努力的把自己代入她的角度,用她的情感和記憶去猜測她如此做的原因。
白溪的轉變,恐怕在於她越來越分不清自己是想做人還是做鬼。
她的身體是鬼,但是卻更傾向於和人、以及類似人類的生物打交道,雖然自我欺騙了一段時間,試圖如人類一般生活,但是身旁朋友的死去又會讓她驚醒。
做人,她沒有如他們一般有限的生命,哪怕自己修鍊出了如人類的實體或者半實體,哪怕能夠感覺到五感五味,身邊的一切都會時時刻刻的提醒她,她是鬼,她和她身邊的人類無法殊途同歸。
做鬼,她沒有辦法和那些由怨念組成的只有怨恨的傢伙共處,雖然和龍族和部分妖怪取得友誼,卻又自覺自己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
放不下過去,面對不了現在,才會如此彷徨吧。
又想起來那天,從國美館飛回生科院的時候她喃喃的一句話:“做人真好啊。”
又想起來,那天在他的夢裏,他問她要不要用龍珠的力量助她化人,卻被回應一片沉默。
白溪,恐怕自己也沒有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這也是她和鄭璞最大的不同。
鄭璞清楚自己未來的人生要怎麼走,這輩子要去哪些地方走一走,去體驗哪樣的生活又或者是工作,要用怎樣的方式去實現自己的憧憬。
他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人生有限而短暫,於是不會輕易辜負每一寸時光。
龍珠也好,金手指也好,其他的誘惑也好,無法誘導或者控制他走向別樣的人生。
他無意深入了解妖界的任何事情,也沒有憑藉自己的異能去封疆擴土,繼續認真的工作和生活,如同珍惜一款昂貴的遊戲一般珍惜自己的人生。
就和玩遊戲一樣,他放棄唾手可得的金手指和修改器,因為此時此刻的他已經充實而滿足,不可能再被這些破壞原本規則的事物誘惑。
但是……白溪卻不一樣。
她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所以茫然而無所措。
一方面自欺欺人的享受着為鬼以後的靈力,和三界九流的異獸異士插科打諢,內心當中卻因渴望回到人類社會而感到孤獨。
另一方面,明明擁有做回人類的機會,卻又不肯放下另一個世界的新奇,也不肯放棄自己的永生。
永生還是短短的活一輩子,她還不能選擇。
如果……我可以給她一個理由去選擇呢?
鄭璞被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卻又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我做得到么。
我就算聰明,卻也不懂怎麼讓你放下執念和妄念。
何況……我也不懂我對你的感情。
以及你對我的。
之後的‘過去’里,白溪雖然繼續和這個世界矛盾着相處,卻再也不肯實體化自己的雙腳,用下半身的空空蕩蕩去提醒自己是個鬼魂。
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鬼魂。
她有時候會去扮演一個上班族,一板一眼的去上班、下班、買菜、做飯,用常年寬大的裙擺去偽裝自己。
她有時候會去扮演一個鬼魂,披散長發,讓皮膚長滿屍斑,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又或者是電視機里,樂此不疲的惡作劇。
她有時候會去扮演一個神仙,在廟堂里突然現身,讓無數人驚愕跪拜,卻又笑着離去。
說她玩世不恭也好,說她放蕩不羈也好……
恐怕,白溪也不懂,真實的自己應該是怎樣的吧。
鄭璞雖然還有些迷惑不解的地方,卻忽然心裏有什麼漸漸地落定。
他的人生計劃里多了一項任務,那就是幫她找到自己。
從勾玉的幻境裏掙扎出來時,白溪恰好在旁邊。
他和八尺從一團霧裏跌跌撞撞的爬了出來,她順勢扶了他一把,一臉好奇道:“你看了點啥?”
這個天然呆啊。
鄭璞把她抓到一個小角落裏,看着一臉莫名其妙的白溪,滿腹的話想說,看到她那雙眼睛時卻又什麼都說不出。
“怎麼了?”白溪看他的臉有隱隱的紅色,好奇的摸了摸他的額頭。
“白溪……”鄭璞看着她,咬着唇皺着眉頭憋了好一會兒,忽然道:“明天是你的祭日……可不可以讓我陪你去一次你的墳墓?”
白溪愣住了。
良久,只聽見她緩緩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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