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鎖龍陵
幾番思索之間,白溪的血液已經自龍角流淌而下,逐漸流到龍尾。
那浮雕上刻有暗槽,引導血液若暗紅色的絲線般蔓延而下,八卦符號環繞着銀盤漸漸亮起,囚牛垂眸看着那昂首怒嗥的玄龍,開口朗聲道:“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剛山,靈寶無量光洞照炎池煩——”
眾子一齊低頭,跟着輕聲呢喃:“茫茫酆都……”
八卦陣晃了一晃,瑩白的顏色開始雜亂的變化起來。
“九幽諸罪魂身隨香雲幡——”囚牛抬手,將靈力向龍首處灌注,其餘人紛紛照做,一齊抬手讓掌心對向那龍首,任由身體間的靈力快速的灌注進去:“定慧青蓮花……上生神永安!”
下一刻,八卦陣又一顫,諸爻顏色由原先的銀白變成如那玄龍一般的墨色,靜止不動的浮雕上寒氣忽然散去,昂起的龍角動了一動——
那條玄龍昂首探起身來,隨即蛇行般扭動起墨緞般的身子,一頭扎向銀盤的中心,消失在虛無之中。
龍子們紛紛收手,只覺得內力被吸去了大半,不由得露出疲倦之態。
狻猊一直沒有化成人身,方才灌注靈力也是堪堪伸出爪子對準位子,現在根本支撐不住,打了個哈欠便歪倒在一旁昏沉睡去。
螭吻一口把它吞掉,隨後摸着肚子蹲下看那變化后的銀盤。
鏤空的銀蝠銅蝶盤繞其間,正中間麒麟銜環,丹漆金釘。
其他人伸手想要打開,如何都不能使它動搖半分,白溪俯下身來輕輕把手附在上面,門環應聲而開。
一個蒼老而又低沉的聲音自其下傳來:“到了,便下來吧。”
諸子臉色一變,狴犴的雙手都開始顫抖起來。
這……真的是父親的聲音。
鄭璞窩在角落裏,向遠處一瞥,卻看見那守陵人站在不遠處,執着扇子扇的悠然,望着龍子們的笑容,卻詭譎而陰冷。
天界若談到老好人這個詞,定是要聊一聊玄龍王的。
相比於赤龍王那般的暴躁好戰,玄龍王每天都是笑呵呵的。
尚未開竅的小鳳凰橫衝直撞,碰碎了他心愛的十九尺珊瑚樹,他頂多笑笑,轉身遞給那小雛鳥一顆桃花糖。
踆烏喝醉酒忘了送駕東君巡日的時辰,他便將自己心愛的座駕借出,任由那海靈鰩被赤焰灼傷。
仙君們總感嘆這真是位好脾氣的龍王,偶爾連帶着讚頌他乖巧聽話的孩兒們時,只有睚眥一人沒有跟着嬉笑作揖,而是沉默不語。
他總覺得,父親一直在壓抑。
恭良謙和的笑容不過是偽裝,大度的退讓和施以援手也只是做戲,因為父親的眼睛裏總是沒有笑意的。
嘴角的弧度再怎樣溫和,都不能掩飾那一雙冷冰冰的眼睛。
玄龍王的夫人們沒有生出麒麟這樣的瑞子,不過也沒有生出饕餮這般難以滿足的孩子。
囚牛成熟的早,出世不久便飛快的學會了基礎的仙術,隨後便幫着母親打理家務,早慧而早熟。
嘲風罕見的是對雙生子,一個愛笑一個愛鬧,常常從東宮追逐着嬉鬧到西宮,整日臉上都灰撲撲的。
狴犴自幼安靜順從,聽從家人的所有安排,讓人只覺得安心。
不同於他們的是,睚眥從小便沉默着,不願玩耍也不願讀書。
他聽不慣竹簡里一句句冗長陳舊的說辭,也不願同弟弟們打鬧,自己獨來獨往,成了熱鬧的龍宮裏最突兀的那個。
玄龍王表面上照樣該吃吃該喝喝,做足了紈絝子弟的派頭,私下裏卻在悄悄的看着子女們的作為。
那唯一一個不願與他人交談的孩子,在躲起來看*的時候,雙眸卻炯炯有神,臉上有時也噙着笑意。
“最像我的……還是睚眥啊。”某次上元節盛會之時,玄龍王喝醉了,半夢半醒間呢喃起自己碌碌無為的安逸一生,卻突然說起了這一句。
像一柄鋒刃被磨礪的雪亮的匕首,不動聲色的藏在暗匣之中。
睚眥看着眼前略有些晦暗的魂靈,沒有改變表情。
玄龍王還是五百年前臨終時的樣子,烏紗翼善冠攏發一絲不苟,正中一顆南珠瑩潤清亮,盤領袞龍袍一如帝王服制,暗金色與亮金線色澤相映,襯出他粲然的雙眸。
“父親。”囚牛上前一步,稽首跪拜,不敢抬頭。
身後的龍子應聲跪了一排,臉色只有莊重和肅穆。
只有睚眥還是站在遠處,神色淡漠的看着玄龍王。
最後一戰,他附身王振,由卑微的小太監往上一路高升,最終千方百計禍亂朝廷,只為在土木堡之變之際一改天命重立大統,誰想到于謙在最後關頭力挽狂瀾,愣是扳回一盤。
父親那時與他相商,隻身一人留在蒙古反間瓦剌首領,激化蒙漢矛盾,只為一舉攻下燕京之門。
一別卻是五百年。
玄龍王在囚牛身邊輕語一聲“起來吧”,側身慢慢踱步向睚眥。
龍王瞧着他身上新時代的裝扮,並也沒有覺得奇怪,只是一步步靠近了他,眼睛平和的與他對視。
睚眥卻是不肯,將頭扭向一邊。
“你怕是還在怨自己。”玄龍王輕笑一聲,慢慢道:“那時你若提前殺了于謙,如今也不會見我亡靈。”
睚眥不肯正視他,咬着唇不作回應。
“殺了那一個于謙,還有千千萬萬的于謙。”玄龍王抬手想要撫一撫他的肩頭,手指卻只能虛空的停在那裏:“從前我不信天命,如今卻也信了。”
“信?”睚眥扭過頭來,抬眸看向他,眼裏一道狠戾之色劃過:“如今那掌天庭大權之人也並非天家的人,若真是天命主宰一切,為何又有神可以主宰天命?”
“那是白家道高一行。”玄龍王平靜道:“此乃定數。”
還沒有等睚眥反駁什麼,他又打斷道:“我遺留下來的靈力不多,如今也沒有太長時間能與你們多聊。”
諸子一齊抬起頭來,只等他做最後的囑咐。
“我與世長辭之後,諸事隱忍,只求平安。”玄龍王又露出那般老好人的笑容,看向他那九個被自己馴服的幾乎沒有逆骨的孩子,睚眥站在另一邊,抱臂冷笑了一聲。
“父親陪不了你們多久,還望你們相互照應。”他嘆息一聲,魂魄的光影更加微弱:“至於龍珠……全權交予睚眥處置。”
所有人愣了一瞬,齊齊把目光看向睚眥。
睚眥也愣住了,像是被當頭棒喝一般。
“我累了,”玄龍王輕聲道:“送我安眠吧。”
囚牛顫抖着起身,怔怔的凝視着久別的父親,一時像是忘了咒文為何。
看起來還年幼稚嫩的兩隻嘲風和狻猊靜靜的站在靠後的位置看着父親,沒有挽留。
“忘了么?”玄龍王笑了起來:“也罷,算我最後教你一次。”
往夕父親教導符咒法陣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玄龍王輕聲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十子低下頭來,如曾經的孩童一般輕聲跟着父親念誦。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半透明的魂靈光芒越來越幽暗,漸漸地,玄龍王的面孔越來越模糊,連聲音也讓人有些分辨不清。
“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念誦到最後幾句時,那個蒼老而又平靜的聲音早已消逝不見,只有一眾龍子的低聲念誦聲。
安眠吧,父親。
鄭璞一直遙遙的站在遠處,卻能清晰的聽見他們的所有對話。
大概也是因為這陵寢太過寂靜。
白溪一直靜靜的陪在他的身邊,此時此刻,發現他的肩膀在輕輕抖動。
“怎麼了?”她飄近一點,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安。
“我看着這些,有些難過……”鄭璞猶豫了一刻,道:“可以抱抱你嗎?”
白溪沒有吭聲,只是傾身過來,小心的把他抱在懷裏,任他把臉埋在自己的頸窩裏。
“活着,才是最美好的啊。”她喃喃道。
早已化作白骨的肉身被小心的請出來,安葬在族人為他修繕的陵室里,與其說那封印下藏着玄龍王的墓葬,倒不如說是封存着當年鏖戰的舊跡。
道人們雖然有的修行頗深,但是都對屠戮仙靈之事心懷忌憚,但凡有些覺悟的都不會輕易讓惑世之物現世再禍世,龍珠雖然隨着玄龍王的逝世滾落出來,卻也被道士用加持過法術的玉盒妥善保存。
那龍珠給人的感覺太過明顯,它如同饑渴的人眼前的一碗湯,寒冷的人遠處的一床暖炕,會讓人下意識的去注意它,並渴求它。
一切都辦妥之後,睚眥在諸兄弟的注視下,緩緩走向那被封好的玉盒。
他將手伸向盒子的時候,幾乎像是在觸碰所有人的心跳。
盒子被輕巧打開的時候,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來。
褐色的珠子圓潤碩大猶如雞蛋,靜靜地躺在玉盒內的絲絹里。
“這分明是……蛟龍的龍珠!”睚眥卻臉色一變,皺眉道:“難道這墓穴被人動過?!”
“何止是被動過呀,二太子。”東菱站在遠處,朗聲笑了起來:“您這反應,也是慢的可愛。”
“你是!”狴犴這才察覺有什麼不對。
“好久不見,”東菱笑着一揮摺扇,搖身一變幻回了原來的樣子——長角拱起一如羚羊,青紅相間的捲曲披毛上縈繞着熒熒的幽光,是那曾詐幻螭吻的餮!
鏗鏘一聲只聽地九節鞭猛砸在地上,睚眥從口吻到眼神都透出森冷的寒意:“你倒還沒死。”
“托您的福,”餮不緊不慢的一揮手,嘲弄般的笑了一聲:“一群蠢貨。”
隨着他的揮手,下一刻整個陵室的佈景都灰飛湮滅,如同攝影棚的佈景般被瞬間撤除,更為明亮的光芒照了過來,卻是包圍着他們的層層重兵所執的焰刃——
一重又一重的兵馬早已將他們圍住,搖曳的火光下,殘損的陵墓破敗不堪,而剛才美輪美奐的陵寢,都只是水中幻影。
真正的陵墓早已被踐踏摧毀,如同戰後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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