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百年孤魂
奕夕臨睡前,還念叨着圓明園裏白皚皚的冰湖。
立冬已至,要不了多少日子,飄飄揚揚的大雪便可以落滿那蘆葦湖畔,到時候拉着宮裏的兩小太監去湖上散散步,也是有趣的很。
一覺昏沉,再醒來時眼前像是有白茫茫的一片。
咦?是下雪了嗎?
奕夕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綉帳外的窗景,卻發現自己並不在床榻之上——那亮堂堂的白光,是井口上方的太陽。
身體輕飄飄的,卻又不像是浮在水裏。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變化,下意識地想喚一聲皇額娘,忽的井口有個水桶放了下來,沒頭沒腦的墜了下來,像是碰觸到什麼硬物一般猛地上抬。
井口一個小太監的臉冒了出來,眯着眼像是在辨識什麼,下一刻驚懼地嚎哭了起來。
我這是……殤了?
奕夕這時才發現,自己裙子下面空蕩蕩地,有種奇異的空蕩感。明明是泡在冰涼的井水裏,卻絲毫沒有感覺。
只是午睡了一會兒,怎地自己掉到井裏了?
幾個下人隨着那小太監的嚎哭聲沖了過來,七手八腳的把井裏泡的發脹的小身體撈出來,奕夕跟着飄起來,看着皇額娘跌跌撞撞地甩開一眾人的攙扶跑了過來,看着四弟和三妹跟在她的身後痛哭失聲,看着皇阿瑪急急忙忙地趕過來,扶着母后在一旁滿臉怒色。
手指想要觸碰他們淌着眼淚的臉頰,卻只能徑直地穿過去。
那一天是十一月初八,快下雪了。
母后拿着她殤前穿着的衣裳,一手執領,一手執腰,面朝北方拉長了聲音一聲聲地哭念着她的名字招魂。
白無常站在奕夕的身後,卻不能帶她走。
“你退下。”奕夕只是淡淡道,她執念太深,不肯就此放手。
黑無常見慣這種不肯往生的孩童,只是囑咐幾句,逕自拉着白無常離開。
他們把她的身體安放在正寢南窗下的床上,角柶楔齒,燕几綴足,殮衾覆屍,東設酒食相待亡魂。
奕夕坐在床帳旁給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飲下,滿腔的酸苦。
怪不得母后說自己年紀小,還飲不得酒。
如此酸辛的東西,為何他們天天喝下?
喪事一一完備,夜色逐漸昏沉,紅燭上上下下佈滿了舊室,映得窗紗上都有點點的紅光。
奕夕時時刻刻跟在母後身邊,哪怕不能觸碰也竭力與她靠的近些,看着她痛哭一天,再同那些侍女們送她睡下,自己穿着一身縞素,沿着朱紅的宮牆沒有方向的走去。
來來往往的宮婢,或哭或睡的弟妹,生前的一切,都從此與她再無關係。
一隻手卻突然放在她的肩上。
奕夕回頭一看,卻是生前曾見過的孝慎皇后。
她兩年前崩逝,自己也跟着母后前去哭過喪,沒想到如今還能見到。
“奕夕。”孝慎皇后看着她輕輕眨了眨眼睛。
“那年我離開的時候,你還只有八歲呢。”她低下頭,輕輕撫了撫奕夕的發。
“您,一直都在這裏?”奕夕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她不變的容顏,和式樣略有些偏舊的宮服,略有些遲疑地問道:“那那些……亡去的人們,都和我們一樣,變成了鬼魂嗎?”
“並不是的。”孝慎皇后溫柔笑了起來。
“老去的人們心中的執念越來越小,在死後於世間彌留七日,便也同無常下了陰界,再度往生輪迴。”她望着穿過她們的提燈婢女,輕輕嘆了口氣:“只有那些不肯離開的靈魂,才會留在世間,獨作鬼魂。”
“那……我,是怎麼死的?”奕夕看着她,猶豫了下問道。
“你啊。”孝慎皇后的臉上露出悲喜難辨的神色,道:“你是因為你娘親死的。”
“什……什麼?”奕夕還沒有反應過來。
“你額娘,不,應該叫皇額娘了。”孝慎看向遠處,輕輕道:“她十四歲入宮,十六歲為妃,十八歲晉為貴妃,這般的待遇,大清之前幾代的皇妃都不曾有過。”
“一個妒字,便可以寫無數的故事。”
孝慎陪她,走完了之後的十五年。
頭七之後,黑白無常又來找過她一次,最後還是無功而返。
宮裏大大小小的冤魂怨鬼無數,卻都忌憚孝慎的身份,不敢造次,也讓奕夕得到片刻的安寧。
奕夕卻不肯信自己便是這麼亡了,執拗的留在宮城裏,溜到御書房陪着兄長們一同讀書寫字,跟着父皇在朝廷上聽着鴉片挑發的戰事,雖日月精華便可續她魂魄,卻執拗如生人一般也要睡眠飲食。
她漸漸地可以控制自己身體的虛實,卻不敢在母親身邊現身,怕驚着她的病體。
紫禁城的烏鴉太多,奕夕走到哪裏,它們就跟到哪裏。
滿族人視烏鴉為祥鳥,見皇後娘娘院落里停了一大片,只道皇後果真是祥貴之人。
道光二十年正月十一日,皇后飲了太後送來的酒,於凌晨崩逝。帝親賜謚號為孝全皇后,從此以後,再不立后。
禮部只記述皇后偶感風寒,猝然病逝,真相被掩埋在塵埃中,無人得知。
奕夕看着母親面色平靜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遺體,轉身欲跟着黑白無常離去。
白無常看着一眾哭倒的皇親國戚,略有些動容:“你可以……待幾天再和我們走,不與他們一一道別么?”
奕夕躲在暗處,本想上前一步擁住自己五年未曾抱過的皇額娘,卻看見她望着動容哀哭的太后,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呵,這皇族的人,心都是髒的。”
黑無常笑了一聲:“你不也是這皇族的人。”
“對啊……”皇后喃喃道:“我也是這皇族的人……罷了。”
那三人漸行漸遠,留下奕夕站在原地。
孝慎輕輕撫了撫她的肩頭,轉身離開。
圓明園的冰湖,如今開闊一片,晶亮而乾淨。
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道光皇帝駕崩。孝全皇后四子奕詝即位,號為咸豐。
皇阿瑪走的時候,笑的安詳。
孝慎皇后看見他的時候雙手顫抖,噙着淚便迎了上去。
“聖上……”她低低喚了一聲,遠處的老人愣了一愣,顫巍巍的回首。
“等您多時了。”孝慎笑着擦了擦淚,上前一步挽起他:“往後……臣妾來陪着陛下。”
白髮青絲相差二十年,她容顏如故,他垂垂老矣。
“……孝全呢?”老人卻不看她,左右張望。
“孝全……已經走了。”孝慎愣了愣,卻仍苦笑道:“陛下,孟婆湯快涼了。”
奕夕守着父皇從染病到病逝,如今卻不願現身最後陪他走一程,任由孝慎攙着他離開。
白無常早已習慣了紫禁城裏的這個獨行的亡魂,有時碰見到她還會打個招呼。
鴉片戰爭爆發之後,戰事便如蝗蟲一般接連而至。
重城要塞接連而至,新學舊學相爭,慈禧攜子倉皇逃熱河,任由洋人嬉笑着用腳踩上龍椅。
彷彿做了場大夢,再醒來時,大清已經亡了。
愛新覺羅從此成為過往的傳說,一代代皇室的名字被印上了歷史的書頁,曾經君臨天下的皇城掛上換了新君的畫像,貴族貧民相繼着出生,再跟隨着時間和宿命的指引相繼着死去。
奕夕留在原地,卻發現已再無原地。
她跟着卷好細軟的道士們南下逃亂,又和螭吻一同笑鬧着北上作亂,幻變了無數的角色,就連名字都隨波逐流,漂泊到何處,便跟着叫什麼。
要名字有何用,記住的人不過四五十年便會離開,倒不如隨口一說,以免相互記掛。
百年如一日,一日如百年,只有璀璨如晝日的帝流漿七十年一落,讓她想起往事裏無數的故人。
無關愛恨,都只是故人罷了。
-----------------正文被刪掉的一些信息-----------------
1、白溪生平
清宣宗第三女,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初八殤,年十一歲(虛歲)。追封為端順固倫公主。葬陳家門園寢。
2、白溪她娘生平(簡直是瑪麗蘇穿越過來的)
道光元年(1821年),入宮選秀,暫封貴人,年14歲(虛歲,下同);
道光二年(1822年),初封為嬪,賜號“全”,年15歲;
道光三年(1823年),晉封為全妃,年16歲;
道光五年(1825年),晉封為全貴妃,年18歲;
道光十三年(1833年),晉封為全皇貴妃,年26歲;
道光十四年(1834年),冊立為皇后,年27歲。
3、皇室里的一些事情
==本來想寫一點的,發現道光那一代後宮的故事好多……完全可以另開一本了23333
白溪她娘是第三任皇后,歷史上好像真的死於婆媳鬥爭,咳不多八卦。
這一章可能會大改,所以把這些信息留在正文,到時候方便調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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