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零丁城殉道者
江面寬闊,波濤翻滾,渾濁的潮水在坑坑窪窪的堤岸上來來去去,沖刷着躺在泥沙中的一塊已經斷成數截的青灰色石碑,令刻在上面的“一日江”三個暗紅色大字時隱時現。
這便是太平州與智虛國的界江了,它的兩端連着大海,水流湍急,深不可測,傳說江里有一種體型龐大的恐怖生物,任何船隻渡江都必須在一日內抵岸,時辰一過就會立刻被拖入江底。
對岸是智虛大軍的營地,遠遠望去,乳白色帳篷星羅棋佈,橘紅的火把和深黑的濃煙團簇相擁。向下游望去,不遠處便是零丁城。
零丁城不大,曾經只是座普通的江邊小鎮,像一顆不起眼的小釘子嵌在一日江畔,卻把江這一邊清晰地一分為二:沿江而上八百里皆為平原,順流而下一千里都是戈壁,一千八百里內只有這一座孤城。
零丁城的身份也因此一分為二:和平時期,這裏是貿易樞紐,南來的煙酒糖布茶和北來的牛羊駱駝馬都彙集於此,留下了遍地的銅臭味;戰爭年代,這裏又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智虛國和混沌國的士兵來了又走,留下了漫天的屍臭味。
我們要過江,零丁城是唯一的渡口。天色將晚,愁雲漠漠,慘霧蒙蒙,前往零丁城的路上男女老少絡繹不絕,他們迎面而來,大多徒步,肩挑背扛着胡亂打包的家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少數人騎着比自己還孱弱的老馬或騾子,臉上皆掛着疲憊而絕望的神情。推着板車唉聲嘆氣的農夫、拄着樹枝懷抱嬰兒的婦人、一瘸一拐不停咳嗽的老漢、捂着額頭血跡斑斑的少年……一一從我們身旁經過,沒人看我們一下,彷彿彼此走在不同的世界。
丫頭叫住一位老婦:“老人家,你們這是要去哪?”
老婦抬起泛着血絲腫脹如桃的雙眼,用乾澀的聲音答道:“陰曹地府。”
我忙問:“出什麼事了?”
旁邊一位老漢擺擺手:“少管閑事,逃命要緊。”
我們愈發要探個究竟,加快腳步趕到城下,只見城門外聚着黑壓壓一群百姓,幾十名全副武裝的官兵在中間炸開一個圈,皮鞭棍棒起起落落,咒罵聲、打鬥聲、哭喊聲絞作一團。官兵中有位騎着棗紅大馬的黑袍將軍,臉頰和手背都長着濃密的汗毛,活像只類人猿。他滿臉殺氣,彷彿眼前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連他胯下的畜生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踢翻數人。
城門裏忽然閃出一名士兵裝束的少年,十七八歲光景,面容俊朗,身形健碩,一下衝到馬前,拽住韁繩,高聲叫道:“將軍,四處都在鬧飢荒,敵人又近在咫尺,趕百姓出城無異於置他們於死地啊!”
大鬍子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存糧只夠三天,養不了這麼多廢物。”
小卒更激動了:“軍糧早就吃完了,這些糧食本來就是百姓們的,搶了他們的糧食,還趕他們出去送死,怎麼可以這樣?!”
“住口!”大鬍子舉鞭指着小卒,“沒有我們守城,他們早就死了!他們留在城裏只會拖累我們一起餓死,出城去運氣好的說不定還能找到一條活路。”
小卒死死盯着大鬍子的眼睛,目光如電:“活路?那你怎麼不把百姓留在城中,帶着將士們殺出去找活路?”
啪!小卒白皙的臉上瞬間橫出一道鮮紅的鞭印,卻依舊昂首傲立,毫不閃避。“你算什麼東西?在老子面前指手畫腳!”大鬍子氣得鬍子根根倒豎,暴甩一鞭,驚了胯下坐騎。那畜生揚頭嘶鳴,掙脫小卒的手,一側身向旁邊的人群沖了過去。
小卒疾步擋了過去,與馬撞個滿懷,飛出數丈,重重跌倒在地,生死未卜。棗紅馬在人群中左衝右突,大鬍子猛勒韁繩,棗紅馬前蹄高舉,人立半空,眼看就要向一名被人群擠翻在地的小女孩踩下去。女孩避之不及,只能一手扶着受了傷的腳,一手遮頭。
千鈞一髮之際,那小卒竟又從地上翻身躍起,灰頭土臉地撲了上去,用身體護在女孩前面,雙臂各擎一隻馬蹄,怒吼一聲,竟將整匹馬掀翻在地。眾衛兵呼啦一下圍上去,矛劍齊指,卻懾於威勢,無一人敢上前擒拿。
小卒指着他們悲憤地質問道:“不顧百姓,守城何用?”
大鬍子從一名衛兵手中奪過長槍,二話沒說,徑直奮力向他擲去。長槍呼嘯着貫入小卒胸膛,直透脊背,竟連同小卒身後剛剛站起身的女孩一併刺穿,二人同時倒地。
丫頭驚叫起來,我也愣在當場,利刃穿透鎧甲撕裂皮肉的聲音如此刺耳,殷紅的鮮血映入眼帘,就像熱油一般注入我心中的怒火。
但我沒有必要對大鬍子做什麼了,因為還沒等我出手,狂怒的人們已一擁而上,將他連人帶馬撕成了碎片。城中響起密集的鑼聲,官兵蜂擁而出,打殺聲亂成一片。混亂中,兩個年輕的小夥子捨命抬起那位小卒的屍體往山裡奔去,我拉着丫頭的手,緊跟他們來到一個巨大的溶洞內。
小卒氣息全無,緊閉雙眼,平靜地躺在地上,胸前彷彿綻開朵朵紅梅。我望着他,百感交集,剛才的情形我竟沒能及早做些什麼,而他那股義無反顧的氣勢更令我感到慚愧與後悔。
“他是個好人,不能把他跟那些狗官兵葬在一起。”一個小伙說。
“帶着他跑不遠,先埋這兒吧,以後再說。”另一人說。
於是他們拔出小卒胸前的長槍,用布包住他的傷口,開始挖坑,我和丫頭也上去幫忙。夜空中忽然響起一陣接一陣古怪的聲音,從城池方向裂空而來,猶如群獸嘶吼,令人不寒而慄。
丫頭皺起眉頭:“什麼聲音這麼難聽?”
“是智虛軍號。”
眾人頓時頭皮炸開渾身發毛,不是因為那軍號,而是這答話之人,竟是那小卒!
回頭看去,只見小卒噌地一下坐了起來,胸口的布條微微滲出血跡。他揉揉後腦勺,四處張望,眼神中充滿困惑:“我怎麼在這兒?”
那兩個小伙嚇得話也說不出了,丫頭反應最快,一臉驚喜:“你沒死啊!”
“死?不好!”小卒忽然想起什麼,起身往外奔去。
這傢伙是人是鬼?又要幹什麼去?我腦中一片混亂,來不及細想,便急追上去。一路跟到江邊,只見江面上戰船林立,火箭如雨,鼓聲震天。守軍水寨亂作一團,到處都是吶喊和尖叫,空氣中瀰漫著煙火與血腥味,一艘五層高的戰船直直地向水寨衝來。小卒迎着紛紛後撤的官兵,徑直衝向水寨最前沿,站在一艘飄搖的小船上,朝這艘智虛戰船拚命揮舞雙臂。
我轉過身,丫頭正停在面前連連喘氣,我指着那兩個遠遠跟來又掉頭逃命的小伙,告訴她:“你跟他們先躲一下,我去把這傢伙救回來。”
“不,我要跟你一起!”丫頭固執地拉住我。
我說:“太危險了,我沒法一邊救他一邊照顧你。”
丫頭振振有詞:“才不用你照顧,魯天賜說過,我們將會一起改變天下,所以我不可能死在這地方。”
我扶着丫頭的肩膀,耐心地解釋道:“就算魯天賜的預言百發百中,也不代表你不會受傷,萬一被箭射成殘廢或是被火燒毀容,人家可不負責賠償。”
趁着丫頭猶豫的間隙,我匆忙跑到小卒身邊,拉住他的衣服往後一拽:“你被槍戳傻了?想碰瓷嗎?拜託找個噸位小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