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作伴

第十一回 作伴

吳茱兒睜着眼睛到天亮,這是她長這麼大頭一回晚上睡不着覺,全是被嚇的。

天一亮,她就重新振作起來。

她打定主意要從這鬼地方逃出去,免得那位鬼爺爺今天晚上再來串門。她翻遍柴房,找到找了一根木棍,藏在門後頭,只等着那家丁來了,就繞到他背後一棍子敲暈他,從這裏逃走,摸個矮牆頭等天黑了再爬出去。

她當時想得好,事到臨頭對着來給她送吃送喝的家丁甲大哥,她根本下不去手!阿爺從小教她,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眼睜睜看着人來了又走,門開了又關,吳茱兒垂頭喪氣地坐在草堆里,心裏直後悔:昨晚上她要不是那麼膽小,求一求那位鬼爺爺給她留個門多好。

就在她苦思冥想脫身之計的時候,就見柴房門再次打開了,去而復返的家丁甲大哥和另一個人站在門外面,指着她道:“福哥哥,您要找的就是這小子。”

六福聞見屋裏飄出來的怪味兒,拿袖子遮住臉,扭頭對家丁甲道:“你去,把人領出來。”

“欸,是。”

吳茱兒驚疑不定,這是要放了她呢,還是要殺她滅口呢。她瞅着家丁大哥走進了,小聲問道:“是要放我嗎?”

門口六福聽見了,嗤地笑一聲,掐着嗓門道:“算你這丫頭好運,曹爺爺大發善心,饒過你一條小命,讓你去伺候謝娘子,快走吧,還等人請呢?”

吳茱兒聞言,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沒在意她性別露了餡兒,只聽了一半兒話——她能見月娘了!

“嘖嘖嘖,瞧你身上這臭的,”六福捏着鼻子離遠了她,“先尋個地方洗洗乾淨,免得熏壞了娘子。”

於是吳茱兒傻乎乎地跟着人走了,她被領到下人房裏,送來一桶熱水,叫她從裏到外搓洗一遍,尋了一套小丫鬟的衣裳給她替換。

知府的別館,就是下人衣裳用的也都是綢子緞子,水紅的比甲,荼白的燈籠褲子,花布鞋上綉了枝椏,一身兒嫩的就像是剛從枝上掐下來的花骨朵。吳茱兒不是沒見過更好的料子,不是沒見過更時興的樣式,可她從沒穿在身上過。摸摸袖子,提提褲子,腳上的鞋子有點大,害得她渾身不自在,總覺得穿上這一身,都不像她自己了。

被派來拾掇她的丫鬟姐姐摸着她洗乾淨的頭髮,口裏羨慕:“你這頭髮真好,比你人可漂亮多了。”

“......”有這麼夸人的嘛。

吳茱兒撓撓臉蛋上的小疙瘩,都怪她這幾天睡在柴房裏,蚊子叮得一臉包,留下一堆紅點子,不用照鏡子她都想得出她這會兒丑巴巴的。

......

曹太監坐在月娘面前,臉上笑出一朵花,身後立着個打扇的婢子,不停事地給他扇涼。

“娘子想通了就好,能進宮伺候萬歲爺,那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一朝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月娘不與他說笑,神色冷淡道:“別忘了你答應我的。”

“忘不了、忘不了,”曹太監既已如願,樂意奉承她:“那小丫頭一會兒就讓人送來,留在你身邊伺候。從今兒起,娘子想要什麼,只需一句話吩咐,絕不比你在勾欄院裏用的差了。不過這進宮的規矩還是得學起來,咱家就從明天開始教。”

月娘垂下眼來,自嘲一笑。她雖是低頭服了軟,卻拿吳茱兒當成借口,掩蓋了她的志向。叫這閹人以為她是身不由己才答應的,照樣捧着她,不敢在她面前拿喬。

曹太監瞅着她這張閉月羞花的嬌顏,心裏直樂呵,迫不及待要修書一封寄回京里,提前向廠公邀功。

他走到門外,遇上了被人帶來的吳茱兒,瞄到她臉上,皺了皺眉毛,端起下巴訓示她:“謝娘子替你討饒,咱家留你一命,日後好生伺候着。”

吳茱兒聽得是一頭霧水,她還記得曹太監這張臉,那天夜裏說要丟她下河餵魚。

曹太監大搖大擺地走了,吳茱兒望見室內月娘身影,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進去:“月娘!”

“茱兒。”月娘同樣動容,飛快地站起身伸出雙手同她握在一起。

“你還好嗎?”

“你無事吧?”

兩人異口同聲地問道,吳茱兒急忙點頭道:“我挺好的,你呢,”她頓了一下,探頭瞅瞅外面還杵着兩個婆子,怕不方便說話,就拉着月娘往邊上躲了兩步,小小聲問她:

“我打聽到那人是個太監呢,你、你沒有受欺負吧。”

月娘看見她叮了一臉紅疙瘩,便知她這幾日受了罪,心裏愈發愧對她,握緊了她的手,輕聲道:“我也好着呢,沒有人欺負我。到底怎麼一回事,等下我再講給你聽,好嗎?”

聞言,吳茱兒狠鬆了一口氣,她正不知出了事該如何安慰月娘,聽到她這麼說,並不像是吃虧了,那就好。

月娘將門關上,拉着她進了裏間卧房,將茶水和點心端到她面前,兩人坐在一張榻上,她柔聲道:“你先吃些東西,我們好好說會兒話。”

吳茱兒確是餓了一宿,早上那點剩飯剩菜沒來得及吃就被放出來了,寸長的棗泥糕一連吃了七八塊,她本就偏好甜口,一點不覺得膩味,回過神來就見了盤底,只剩幾粒點心渣子,這才覺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遮羞。

月娘卻沒心思笑她,又端起茶壺給她添杯,一面嘆氣道:“那天我說了要你走的,你偏不聽話留了下來,膽子大到我想起來都后怕,萬一我沒聽出你的聲兒,可該如何是好。”

想想確實后怕,如果不是她突然冒出來,自己吞了毒藥,恐怕早就成了一縷孤魂。

“我沒想那麼多,就是想跟在後頭看看他們把你帶到哪兒去了,結果沒走多遠就被人發現了,”吳茱兒垮下肩膀,沮喪道:“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沒得事,你莫胡思亂想,”月娘心裏感激她陰差陽錯救了自己一命,苦於不能言,想說的不能說,不想的說地卻不能不說,她放下茶壺,抓住了她的手,澀澀地開口請求:“茱兒,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吳茱兒極少見到月娘這般柔弱無依的樣子,很是痛快地答應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同去京師?”月娘怕她拒絕,乾脆一股腦地解釋了前因後果:“其實那曹公公身乃宮中之人,這回到應天府來就是為了操辦採選一事。他給我贖身,不是為了搶佔我,而是看中了我的美色,打算送我進宮參加選妃,侍奉當今萬歲爺。我只有答應他,可我獨自一人實在害怕,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我這心裏沒底的很。”

吳茱兒聽的是暈頭轉向,摸不着頭尾,愣愣道:“你要參加皇帝選妃?可、可我聽說,不是只有——”她後半句噎在口裏,只有良家女子才能進京參選,這話叫她怎麼說得出口。

月娘苦笑:“曹公公會另外給我安排一個出身,等我去了京師,世上再無秦淮樂妓謝月娘。”

吳茱兒看見她眼中酸澀,心裏也跟着難受起來,小心翼翼地問她:“你就不能不去嗎,我雖然不懂這事對你來說是好是壞,可我曉得,皇帝老爺有三宮六院,有幾十個老婆呢,這麼多女子搶一個夫君,想想就嚇人,你能受得住嗎?”

月娘聽她一心為她打算,心裏更是內疚,想到等下還要騙她,她忍不住低頭躲避她赤誠的目光,喃喃道:“我若不答應,咱們兩個能活么。”

聞言,吳茱兒恍然大悟,只道是月娘為了救她,答應要進京選妃,心中一時間充滿了自責和羞愧,催紅了眼眶。

“都怪我不好,幹嘛逞能!”她抬手就想給自己一個耳光,恨自己害人,卻被月娘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切莫如此,我不光是為了你,也是為了自救。好茱兒,我眼下只有你一個人信得過了,我把什麼都告訴你,就是希望你能答應我,陪我一同進京,給我做個伴兒,好嗎?”

吳茱兒神色掙扎,進退兩難:“可我跟你走了,我阿爺和阿婆怎麼辦。”

月娘早有主意:“這不怕,我同曹公公商量,讓他拿出一千兩銀子來送到你家,吳老爹和吳婆婆大可以在縣裏盤下一間鋪子,雇兩個夥計,再買個小丫鬟伺候,舒舒坦坦地頤養天年。等我進宮之後站穩腳跟,有了位份,就派人把他們二老也接到京里享福,你說這樣好不好?”

“一、一千兩?!”

吳茱兒瞪圓了眼睛,要知道她和阿爺辛辛苦苦游商販賣,均攤下來一個月也就二三兩銀子的出息,阿婆是個病秧子斷不了湯藥,根本攢不下幾個錢,這一千兩銀子,他們賺一輩子都賺不到。

有了這些銀子,阿爺和阿婆確實能過上好日子了,再不用東奔西跑風吹日晒,再不用節衣縮食擔驚受怕了。能讓阿爺和阿婆過上好日子,叫她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行。”吳茱兒咬咬牙,放下心中對親人的眷戀和不舍,一口答應了:“我跟你走。”

月娘頓時喜笑顏開,面上憂愁掃去,眸子如星色如春曉,恰似寒冬臘月枝頭綻放的白梅傲霜鬥雪,直叫吳茱兒看呆了去:“月娘,你生的真美,我要是皇帝,一定會迷上你的。”

月娘面生紅暈,輕咳一聲,將她兩手合握,無比真誠道:“茱兒,多謝你肯留下來陪我。”

否則她一個人,根本沒有勇氣走下去。

——對不起,茱兒。

***

太史擎答應蘭夫人三天之內將謝月娘送回去,今日就是第三天,可是他食言了。

遊船停泊在秦淮河畔,太史擎沒有下船,他讓童子去請來蘭夫人,當面將謝月娘的話一字不差的轉告她——大恩大德,來日必報。

蘭夫人不愧養了月娘這些年,一聽這八個字,當場就懂了。月娘這是在告訴她,她不會想不開做傻事,她一定是另有出路,所以才會有“來日必報”這一句。

月娘的性子她最懂,這孩子忍辱偷生待在勾欄院這些年,一朝飛出這片天地,前程不知是福是禍。

蘭夫人輕輕一嘆,藏下心中憂慮,兩手叉起,隔着屏風對太史擎施了一禮,道:“多承公子傳話與奴家。”說著,便拿出隨身攜帶的一隻老舊的木盒,上前兩步,放在席子上,後退開來,便要告辭。

“等等,你的東西拿走。”太史擎不用看也知道她把曲譜留下了。

“故人已逝,這部《廣陵散》原是白鹿書院所有,奴家物歸原主。”蘭夫人頭也不回地走了,二十年前就該放下的,她今日才捨得。

她人下了船,童子撿起地上的木盒,撅着嘴遞到太史擎面前,又嘟嚕:“明明是受人所託,沒救得了人,倒好意思收人家的寶貝。”

太史擎接過那盒子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板著臉道:“你沒聽她說么,物歸原主。”

二十年前,從白鹿書院出走一名弟子,那人偷盜了御書閣中一部嵇公真跡,為了功名利祿進京趕考,卻在這秦淮河上邂逅了一位名妓,二人私許終身,那人本欲將《廣陵散》拿來賄賂京城考官,卻因一時情迷,將它轉贈佳人作為定情信物。

結果,那名弟子名落孫山,無緣仕途。羞愧之下,既無顏面對情人,更無顏面對師門,他於是隱姓埋名從投應天書院,不過三年,就病魔纏身,他臨終之前書信兩封,一封寄去了秦淮河,一封寄回了白鹿洞。

“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①”童子搖頭晃腦念着教規,在他耳邊嗡嗡,他才不管什麼物歸原主呢,總之院主出門之前叮囑過他,要他盯着少主,不許他由着性子胡作非為。

太史擎一聽他念經就頭疼,沒好臉道:“廢話,吾豈會佔人便宜。”

他不由自主想起昨天夜裏那間臭烘烘的柴房裏,被他嚇哭的“吳茱兒”,心情有些煩躁。暗道:哭什麼哭,若不是她把他當成色鬼,昨晚上他順手就把人救出來了,方才也不必欠人情。

“嘖。”

他將放着價值連城的曲譜的木盒塞到童子懷中,起身摘了牆上佩劍掛在腰間,拎了包袱,拿下斗笠扣在頭上。

“咦、咦?您上哪兒去。該不會是要離家出走吧?我就說您兩句,又沒說錯,犯得着發火嗎,您怎地這樣小氣。您別走啊,咱們還去不去句容了,您不是要上茅山書院尋人家的晦氣嗎——”

“閉嘴。”

早晚有一天他要把這小子的嘴巴一針一針地縫起來。

(①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句話的意思是:使正義得以伸張,不謀求利益;使真理得以彰明,:謝謝大家的推薦票和打賞哈哈,另外女主是成長型的,你們現在不要小看她是個弱雞,不然以後會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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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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