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兩個小護士懶洋洋地趴着光滑的水磨石檯子上,唉聲嘆氣。。一個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她們視野里,儘管穿着病號服,還是很帥,薄削的嘴唇有些蒼白,一雙沉黑的眸子在暗淡的光線下更顯幽深。
“你是哪個科室的病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小護士站起來問。
“不用。”顧然看也不看護士一眼,徑直朝輸液室走去。他從第一間輸液室走到第三間輸液室,腳步頓住。
他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兒子,小小的一隻,肉嘟嘟的手背上扎了針,醫用膠帶纏繞在小手上,看起來讓人心疼。
這時,坐在病床前的蘇陽轉過身,看見了他。
顧然勾了下脖子,再抬起頭,穩步走進來。走到病床前,目光黏在了兒子身上似得,再也移不開。
“嘟嘟怎麼受得傷”
“辛雨說在幼兒園跟小朋友玩滑滑梯時摔得。”蘇陽抬起視線,那意思是你信么?
“……”顧然垂下眼眸,長密細緻的睫毛在眼底映出一片暗影,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兩下,沒說話。
“只是普通的發燒感冒,打幾天點滴就好了,你不用太擔心。”蘇陽說完,又問:“顧然,你晚上是不是又出去了?”不然怎麼這麼巧知道嘟嘟生病來醫院。
“……我剛才來拿止痛藥,看見你們才知道的。”顧然矢口否認。
“你現在的病情處於危險期,孟依然讓你住院接受化療,你要好好配合。萬一出去時,發生意外怎麼辦?”
顧然輕扯了下嘴角,漆黑的眼睛淡淡地看向蘇陽,“在醫院裏不也是等死?”
他嗓音低沉卻聽不出一絲幽怨和悲哀,平靜地讓人心悸。蘇陽一時說不出話來,胸口彷彿堵了塊大石頭,悶得難受。
“蘇陽,讓我來守着嘟嘟吧?”顧然突然說,語氣里竟透着一絲祈求。
蘇陽一愣,頓了頓,答:“那行,我在外面病床上眯一會兒。你……你注意點身體。”
顧然嗯了聲,坐到病床前的椅子裏,目光一直落在嘟嘟的臉上。他就這麼貪婪地看着看着,回憶起兒子很多小時候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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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半,在辛雨過來之前,顧然離開了輸液室,回到自己的病房。
握着門把手的手微微顫抖,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順着清瘦蒼白的臉頰流下來,繃緊的下顎骨咬得緊緊的,鑽心的疼痛讓他幾乎支撐不住。
他從抽屜里翻出幾個瓶子,手哆嗦地往外倒葯,有幾粒掉下去滾到了地上。他皺着眉頭,看了眼手心裏花花綠綠的膠囊藥片,足有二十多粒。然後深吸了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盡數捂進嘴裏。
他仰面躺在病床上,胸膛起起伏伏,呼吸也有些急促。長胳膊長腿顯得病床窄小局促,晦暗的燈光落在他的側臉上,半明半暗,攥緊的眉梢許久散不開,宛如濃的化不開的傷痛凝聚在一起。
孟依然推開病房的門進來時,就看見顧然睜着眼睛,瞠視着空無一物的房頂,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
孟依然走到病床前,矮身下來,順着顧然的目光看向房頂,輕聲問:“看什麼呢,這麼好看,我也看看。”
“我要出院,就今天。”顧然簡潔的話語劃破清晨的冷空氣,裹挾着一絲決絕。
孟依然愣住,過了片刻兒,似乎明白過來,語氣里不覺帶着幾分怒氣,“你是怕辛雨知道你的病情,所以才着急出院,是吧?你昨晚見她了,知道嘟嘟在醫院打點滴。”
“跟她沒關係。”
“那你為什麼要着急出院,你不是答應我好好待在醫院裏治療么?”孟依然抱着胳膊,秀氣的眉毛微微蹙着,“顧然,在你心裏,辛雨比你的命都重要麼?你沒看到嘛,人家不需要你再掛心,她有蘇陽照顧就夠了。”
“……不是因為她,我想回老家看看母親。”顧然想跟母親道別,等他死得時候就不讓老人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快七十歲的人了,怕她身體扛不住。
顧然扭頭望向窗外,清晨的陽光燦爛美好,大喇喇地抖落進來,驅趕走了病房裏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他似乎聞到了田野里風吹麥浪時飄散的淡淡麥香,混雜着淡淡泥土的氣息,佔滿了他整個童年的記憶。
孟依然望着顧然,孤獨倔強的男人。她第一次見到他,他是她父親的投資顧問,再後來他是她的病人。他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就像他睿智果斷地進行每一筆投資,他把一切安排妥當,卻唯獨狠得下心來漠視自己的感情。
這樣的顧然,讓她心疼。
孟依然背過身去,擦了把眼淚,再轉過來面對顧然又是很專業的醫生樣子,“這個階段的化療還有三天,等做完再出院好不好?”
“有用嗎?”顧然抬起視線,“孟醫生,你也知道這些化療對我來說根本沒什麼意義,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病床上。”
他還有一些事情要親自處理,另外嘟嘟的生日馬上要到了。
“你上次提過有種治療胰腺癌的新葯,對控制癌細胞的擴散效果不錯,我想申請參與臨床試驗。”
孟依然緊咬了下唇,有些猶豫,“這個葯確實對控制癌細胞的擴散有很好的效果,可在服用過程中會給病患帶來很大的痛苦,而且第一批參與臨床試驗的患者……在一年後陸續出現失明的癥狀,心臟也受到損傷。”
空氣變得凝重,安靜得令人不安。
隨後是顧然一聲短促的輕笑,“我哪還有一年的時間,所以這個副作用的問題可以不用考慮。孟醫生,麻煩你給我開藥,辦理出院手續。”
“顧然?”孟依然叫他的名字,聲音有些哽咽。
這半年多來,她看着顧然像小白鼠一樣不斷地嘗試新的抗癌藥物,這些藥物延續了他的生命,也帶來了很大的副作用,其中的痛苦不是一個簡單的“疼”字能形容。她眼睜睜地看着他受罪,為多活一天死扛着,可每次還是會幫他去聯繫申請新藥物。
有時愛一個人,不是你奉獻得越多越好,而是給予他所需要的。
只要有一線生機,只要能多活一分鐘,顧然都會撐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是他心裏支撐他努力活下去的人,可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安靜地守在他身邊。
“我去幫你辦理出院手續……葯也給你帶上。”
“謝謝你。”
“不客氣,這是我作為醫生應該做得。”孟依然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她轉身離開,走到房門前,又想到了什麼,扭頭對顧然說:“你的辭職信,我已經轉交給我爸了。他很捨不得你,特惋惜。還有,我已經按照你說得,把你手裏的股份全部轉到了辛雨名下,她每年會有很豐厚的收入分紅……你可以放心了。”
————
嘟嘟打完點滴,燒也退了。醫生說可以不住院,但要連續三天要來輸液室打點滴。蘇陽趕着去上門診,辛雨自己帶著兒子回家。
她牽著兒子的手走到門診樓前面的花壇邊上,拿出手機給夏編輯打電話。她想了想措辭,還是有些心虛,剛上班就開始請假總不太好。可兒子還在感冒呢,不能送到幼兒園去,又找不到人看孩子。明天還得帶嘟嘟來醫院打針,看來這假必須得請。
電話接通后,夏主任的態度跟之前相差甚遠,冷冷地透着不滿。
“夏主編,實在不好意思。我兒子打完三天點滴,我一定儘快回去上班。”
“行了行了,孩子要緊,就這樣吧,我還要開會呢。”
“謝謝您……”辛雨的客氣話還沒說話,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她擎着手機,心想過完這幾天得趕緊去上班,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別弄丟了。
正在辛雨發愣的間隙,一到熟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不喜歡就別做了。”
她轉身,顧然站在距離她一米的地方,所以剛才……他全聽見了。
嘟嘟看見爸爸開心得不得了,有點發黃的小臉上終於有了笑容。顧然彎腰將嘟嘟抱起來,用自己的額頭抵了抵兒子的,不發燒了。
“你幹嘛偷聽我打電話?”想到自己剛才的囧樣被顧然看到,辛雨有些尷尬,還有些生氣。
“我不是偷聽,是恰巧路過。你站在公共場所講電話,還怕別人聽到?況且丟掉工作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看不得辛雨委屈的樣子。
顧然是想安慰她,可聽在辛雨耳朵里,就有點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飢,站着說話不腰疼的味道。他哪裏知道這段時間她找工作的心酸,可這話辛雨不會對他說。
“我哪能跟你比,我還要賺錢養家養兒子,工作怎麼可能說丟就丟,我早沒有任性的資格了。”
“……”顧然。
辛雨的話重重地擊打着他的心,這個他想用一生來守護的女人,他捨不得她辛苦半分的女人,現在卻要獨自撐起一個家,為工作和生活受盡委屈,他的心很疼,比化療時的痛苦要疼千倍萬倍。
他多給出的贍養費,她一分都不多拿,每個月如數退還到銀行卡里。她應該是用心在恨他,這樣……挺好,這不就是他想要看到得么?
辛雨好像想起了什麼,猶豫一番,說:“我想問你個問題。”
顧然輕點了下頭,“你說。”
“單俊傑的事情,你是不是幕後主使?”這個問題埋在她心裏很久了,她好多次想問又覺得沒必要,但現在既然說到工作的問題,她就不得不問個明白。
“是,全都是我安排的。”
辛雨盯着顧然的眼睛,愣住。她沒料到他竟如此乾脆地承認了,連一絲猶豫都沒有。或許在他心裏,根本沒有遮掩的必要。
她重重地吸了口氣,如果不是單俊傑的事情,北京總部也不會對h市雜誌社做出裁員的決定,她也不會失去工作。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那麼卑鄙,為什麼要害得我失去工作?”她心裏頭堵着一口惡氣,連聲質問。
顧然似乎不以為意,淡淡地答:“為了利益。單俊傑也是一樣,這個世界並不是你看起來的那般美好,所以記住……以後擦亮眼睛看人。”
辛雨從顧然懷裏把兒子抱過來,恨恨地瞪了顧然一眼,頭也不回地朝車子走去。顧及兒子在,她不能爆粗口,索性在心裏把那兩個渣男罵上一萬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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