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色深沉，走道里格外安靜，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兒上，蘇陽第一次覺得醫院消毒水的味道讓他呼吸不暢。
蘇陽手握住門把手，推開房門時發生吱呀一聲，在寂靜的病房內格外刺耳，他不覺蹙眉。
孟依然站在顧然的病床前，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朝蘇陽看過來，“你們談吧，我去23號病床看看。”
躺在病床上的顧然身形消瘦，面色慘白，唯有一雙墨色濃郁的雙眼一如往昔銳利澄明，沉沉地望着蘇陽。
“你來了，請坐。”
蘇陽走到病床前，挪了挪靠椅，坐下來。胸口彷彿堵了塊大石頭，一時悶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顧然昏迷被送來醫院的那晚，孟依然在急診室對他實施了緊急搶救，熟練地下達每一道處方和治療方案。
那一刻兒，他就全明白了。
顧然突然昏迷的根本原因不是腦部表皮傷口，而是胰腺癌晚期複發。
“你打算瞞她到什麼時候”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她一輩子都不知道。”顧然溫涼沒有任何情緒的嗓音低沉黯啞，透着執拗。他說辛雨固執，他自己何嘗不是
蘇陽輕哼了聲，冷嘲道：“顧然，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偉大，特高尚我今天就告訴你，你這叫自以為是，你就是個自大狂妄的傢伙。辛雨有資格知道這一切，她會選擇跟你一起面對，而不是被蒙在鼓裏當個傻瓜。”
面對他的斥責，顧然唇畔斂出一抹慘淡的笑，“你罵得好，我不僅自大，還他媽的自私。我只想看到她們母子幸福，好讓自己走得心安。”
“”蘇陽。
“我真得不放心不放心辛雨和嘟嘟。一個女人帶着孩子過日子，會很辛苦，我從小看着母親帶着我們兄弟二人一步步走過來，我了解那份艱難。”顧然嗓音低沉，透着淡淡的不甘和無奈，彷彿這夜幕下隱藏在暗處的溫暖，悄悄在心底發芽。
“你就這樣早早地把她推開，你不怕有一天辛雨知道了真相，會恨你么”
“恨又如何，我用不着她和兒子哭着給我送行”顧然扭過頭去，望向窗外。
許久，才又看向蘇陽，“辛雨還年輕，她會遇到給她幸福的男人。我曾經想過把嘟嘟送到老家母親身邊，這樣辛雨再婚後的日子會好過些。可嘟嘟那麼小就沒了爸爸，我不忍心再讓他失去媽媽。你也知道辛雨心眼兒實誠，呵，有時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呢。說實話，我不放心她以後遇到的男人，我怕她受傷害，也怕兒子受委屈。”
“所以呢”
顧然沉黑的眸子裏流露出一絲堅定，“如果可以，我期望能在死前，看辛雨找到幸福。”
“顧然”蘇陽看着眼前消瘦的男人，眼眶酸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蘇陽，我知道你喜歡辛雨。”顧然輕笑了聲，“算我橫刀奪愛吧，如果當年知道我將來會得這個病，我一定會遠遠地躲開辛雨，今天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
即使有一萬分的不舍，他也不想把痛苦帶到她的生活里。
“顧然，你知不知道你有時理智到近乎冷酷無情，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我是搞金融的，我的工作就是讓有限的資本盡量膨脹發酵，發揮它最大的價值。對一個癌症晚期患者來說，時間亦是如此。我不需要同情和眼淚，更不需要親人和愛人陪我一起經歷疼痛，我只想在最後的時間裏為她們做些我認為對的事情。”
蘇陽雙手握在一起，頭微微低着。他知道顧然是個固執理智的男人，他已經為自己選擇了認為對的退場方式，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不會改變。
蘇陽抬起視線，“你找我來應該不只是談這些吧”
“我想問你個問題你現在還愛辛雨么”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暗淡的燈光下，顧然讀懂了蘇陽眼底的答案。他心存感激，心裏又涌動着酸澀。
“我能說謝謝你么”顧然問。
“你不必說謝謝。即使你不對我說這些，我也會守護小雨，不讓自己再錯過。她的兒子，我自然會當親兒子疼。”蘇陽起身離開，走到房門口時。
顧然說：“請把燈關上謝謝”
蘇陽腳步一頓，他終究說了謝謝。他扭頭看向顧然，抬手關了病房裏的燈。
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淺淺地映在房間的地板上，暈染出一片淡淡的光亮。
顧然保持着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盯着那束光亮怔怔出神。他長密的睫毛微微垂着，目光溫涼，這一刻兒，時間彷彿停止了流逝，地球也停止了轉動，就像他的心跳也會在某一刻兒突地停止跳動。
他恨過，怨過，也怕過，可想到在他死後，終於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陪在辛雨身邊，愛護她，也疼嘟嘟。
他覺得圓滿了，也不再有遺憾。
蘇陽到醫院職工餐廳吃午餐，托着餐盤找桌子上時，看見孟依然一個人坐在靠窗戶的餐桌旁，單手托着臉頰，望着窗外出神。
他走過去，問：“我可以坐在着這兒嗎”
孟依然收回視線，抬頭看是蘇陽，淡淡地答：“坐唄，這桌子又不是我家的。難得蘇醫生看得起我，肯跟我坐在一起吃飯，你以前可都不愛搭理我的。”
蘇陽坐下來，也不介意她的揶揄，“以前不是誤會么，我以為你破壞了顧然和辛雨的婚姻，誰料轉了一大圈竟是這樣。”
孟依然咬了咬唇，眼眶微紅，“你還真是愛恨分明，我倒想破壞她們呢。其實我跟顧然也不全是假的，至少我對他的感情是真得。”
“你是個很勇敢的女孩子。”蘇陽由衷地贊道，至少孟依然在感情上比以前的他更勇。
孟依然挑了挑秀氣的眉梢，“我也這麼覺得。我父親為了讓我接管家族生意，從小把我當男孩子來培養。可我不樂意從商，堅決學醫，他也拿我沒辦法。我自認為凡事只要努力付出，一定會成功。”
她輕輕吁了口氣，“可面對顧然，我覺得自己輸得一敗塗地。無論我有多愛他，他都毫無反應，無動於衷。無論我有多努力想治好他的病，癌細胞還是在擴散，擴散現在已經從淋巴管侵入到血管。每天看着他咬牙挺着，痛得要死也不吭一聲，我就覺得自己很沒用。”
蘇陽拍拍孟依然的手臂，安慰道：“我已經托導師聯繫了美國胰腺癌方面的專家，希望能找到一絲希望。”
孟依然唇畔擠出一抹絕望的笑，搖搖頭，說：“胰腺癌發病率很低，但一旦發現絕大多數已經是晚期了。顧然診斷出胰腺癌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肺部，根本無法手術。美國，日本，法國，德國，所有國際上胰腺癌方面的專家我都想辦法聯繫過了，除了找到一些緩解疼痛和抑制癌細胞生長的藥物，根本找不到根治的方法。”
她抬起視線，看向蘇陽，“如果不是到了絕境，你以為顧然會忍心跟辛雨離婚么”
“”蘇陽。
孟依然站起來，面前餐盤裏的飯菜壓根沒動過筷子，“蘇陽，你要是個男人，就打起精神來去追求辛雨，把她娶回家，好好待她和嘟嘟。至少你比我和顧然幸運，面對自己愛的人，還有時間去努力。”
“我要去醫院看爸爸。”嘟嘟這幾天吵着要去醫院看顧然。
辛雨只得又搬出爸爸需要休息等等這些話來哄他，可小傢伙自有一套理論。
“我不會吵到爸爸的，嘟嘟會很乖。”嘟嘟轉身拿起一卷膠帶遞到辛雨手裏，“媽媽，你要不信的話。等到了醫院，你可以把我的嘴巴封起來，就像電視裏搶銀行的一樣。”
辛雨手裏拿着透明膠帶，哭笑不得。嘟嘟又開始實施搖擺神功，抱住她的胳膊使勁晃啊晃，“媽媽，去看爸爸，爸爸一定也想嘟嘟了。”
“媽媽，去醫院吧，我好多天沒見爸爸了。”
“媽媽，嘟嘟好想爸爸哦思念是很累人的事情。”
辛雨被攪得頭昏腦漲，舉手投降，扶着嘟嘟的小身板讓他站正，“好啦好啦，我的腦袋都被你晃脫殼了。我烤了些餅乾，我們可以去醫院讓蘇陽叔叔嘗嘗，點評一下。”
“媽媽，你要去見師父么順便看看爸爸。”嘟嘟揮舞着小手回卧室換衣服，剛到卧室又鑽出腦袋來，笑眯眯地交代辛雨，“多帶些餅乾哦，也讓爸爸嘗嘗媽媽的手藝，以後就不會再說你笨了，嘻嘻嘻。”
“”辛雨。
辛雨帶著兒子來到醫院，沒有直接去病房看望顧然。她不想面對孟依然，顧然也不需要她的看望，如果不是熬不過兒子，她壓根不想來醫院。
蘇陽看見辛雨母子，還有飄散着淡淡鮮奶香的餅乾，他有些驚訝，更多的是喜悅。
“我按照你教的方法，在家烤了些餅乾，拿過來給你嘗嘗。”辛雨把餅乾盒放在他辦公桌上。
嘟嘟從盒子裏拿了塊小熊形狀的餅乾，遞給蘇陽，“叔叔吃小熊餅乾吧，媽媽在裏面放了杏仁和葡萄乾，特別好吃。”
蘇陽接過來餅乾放進嘴裏，眼睛半眯，細細地嚼着，“味道真不錯，奶油很細膩，有進步哦。”
嘟嘟呵呵笑，扭頭看向辛雨，豎起大拇指，“媽媽，師父表揚你了，棒”
蘇陽看向辛雨，“你們是來看顧然的吧”
“不是不是，就是來給你送餅乾的。”辛雨趕緊解釋。
“我要去看爸爸，嘟嘟想爸爸了。”嘟嘟開始拆台，“媽媽，不是說好也讓爸爸嘗嘗你的手藝么”
辛雨尷尬地睨了兒子一眼，猶豫了一番，問：“蘇陽，要不你帶嘟嘟去看看顧然吧他整天在家跟我吵吵，我都被他磨得沒辦法了。”
蘇陽：“顧然已經出院了。”
辛雨愣怔了下，“奧，這樣啊嘟嘟聽到了吧，爸爸已經沒事了。他出院后忙着工作，所以沒空陪嘟嘟，等以後有時間會來看你的。”
嘟嘟撅着嘴巴，悶悶不樂地低着頭摳手指，“爸爸是不是不喜歡嘟嘟了嘟嘟見不着爸爸，會很想念，爸爸好多天不見嘟嘟，就不想么”
“嘟嘟”辛雨。
蘇陽蹲下去，與嘟嘟平視，抬手揉了他揉軟乎乎的頭髮，“嘟嘟真是越來越聰明了。叔叔給你講個我小時候的故事好不好”
“”嘟嘟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蘇陽。
蘇陽抱着嘟嘟站起來，坐到沙發上。“叔叔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不在家，尤其是爸爸。我當時也會想是不是爸爸不愛我了，要不怎麼老是不回家呢。有一次，我自己偷偷跑到爸爸工作的醫院，看見爸爸很疲憊地從手術室里走出來，沒走幾步突然昏倒在地上。
我媽媽當時是醫院的護士長，她就告訴我爸爸是因為工作實在太辛苦，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睡個安穩覺了。再加上低血糖，才會突然暈倒。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不是爸爸不愛我，而是大人有他們必須要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但爸爸媽媽愛你的心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嘟嘟眨了眨天真的大眼睛，叔叔的話他不是完全明白，但有一點他聽懂了，爸爸對他的愛永遠不會改變，就像彩虹糖的味道永遠美美噠。
“謝謝你，蘇陽。孩子大了，心眼兒也多了，有時候我真是拿嘟嘟沒辦法，好多次被他問得不知道該怎麼說。”辛雨聲音里透着疲憊和無奈。
“那就不要騙他，有些事情可以慢慢試着告訴他。不要小看現在的小孩子，他們可比咱們小時候聰明多了。”
“等他再長大些吧。我不想讓兒子的童年過早地蒙上陰影。”
兩人坐在醫院戶外走廊的長凳上，看嘟嘟在草坪上跑來跑去，玩得很開心。辛雨唇角翹了翹，暗暗告訴自己：她會盡最好的努力給兒子全部的愛和呵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