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屁失儀
她,是上京糧商方正之女,自幼飽讀詩書,刺繡女紅無一不佳。
她,擁有着嬌花之容,抿唇含笑間無人不傾其風采。
這樣的女子,本該人人趨之若鶩,卻在雙十年華因着皇廷盛宴上未能憋住的一記響屁,名動上京。
殿前失儀,不可再進宮闈。
傾世容顏毀於一屁之間。
何人懂她的哀傷?
何人理解她的痛楚?
當曾經被媒人爭先恐後近乎踩爛的門檻徹底沒人光顧之後,她究竟要何去何從?
其實,當方婉之的二娘盧翠花,含着眼淚將這本名為《你不知道的富家后宅糟心撓肺的那點事》的話本子送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已然買了一本典藏版讀的津津有味了。
只不過礙於對方眼中的哀傷實在太過露骨,讓她不甚好意思將手中的正版拿出來進行對比。
盧翠花說:“你怎地就不知道上火呢?”
話還沒說完,那滴將吊欲掉的眼淚珠子就順着臉龐輕輕滑了下來。
雖說臉已經是半老徐娘,不見往日妖嬈,但那裏面的風韻卻是足足的,實讓雙十年華的方婉之自嘆不如。
盧翠花道:“蘿蔔有按斤啃的嗎?好好的一個嬌俏姑娘,若不是因為那一個....屁,如何會落得今日無人問津的地步?”
那個屁字,盧二娘說的挺羞臊的,恍若這個詞兒自自口中說出來就是不體面的。
誠然這事兒也確實不夠體面,只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哪個拉屎不用紙?五穀濁氣這種事兒,也不是說忍就能忍的住的。
歸根究底,無非就是因為這屁放錯了地方。
這就好像所有人都會蹲茅廁拉屎,關上門上是一回事,開了門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對於此事,方大姑娘並不覺得委屈,事實上,如果那日沒有這一記響屁,她反而會覺得買回來的那三斤酸蘿蔔白瞎了銀子。
她是故意的。
只因不想踏進宮門,自編自導了這麼一出自毀名譽的戲碼。
並不是每個姑娘都有這種隨處放屁的勇氣的,她驕傲。
當然這話她不能跟盧翠花說,更不能對自己那個費盡心思想把她塞進宮裏做貴人的親爹講。因此她從善如流的接過二娘手中準備好的繩子,跑到後院踢凳子去了。
“讓我死了算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家,做出這等有辱祖宗門楣丟人現眼的事,我還有何顏面再活在這個世上!讓我死!!!”
類似的戲碼,方家幾乎每天都要上演一次,方婉之自然哪次也沒真的死成。丫鬟奴才的勸阻,二娘盧翠花的肝腸寸斷,無非都是吵嚷出去給外頭的人聽的。
畢竟作為一個一屁把自己富貴路給崩沒了的商賈之女來說,上吊是唯一能夠顯示她內心的愧疚和強烈的羞恥之心的。
即便方婉之從來沒有過這兩樣東西。
那一日的皇宴,是太後娘娘親自宴請,並招了尚國寺最有權威的高僧靜無法師一同用宴。
大堰皇室崇尚佛理,出家人四大皆空,連只蚊子都養得膘肥體壯,自然不可能有什麼血濺當場的事情發生。且太後娘娘也說了,那日只做尋常百姓,不忌諱許多規矩,大家隨意便好。
也正因為如此,方婉之的那個屁才會隨意的如此心安理得,也是事先做足了功課的。最後的結果也只是徹徹底底坑了回親爹,讓方家丟盡了臉面,僅此而已。
要說方大姑娘的姿色,上京真沒幾個姑娘能比的上的。
一汪秋水似的眼睛,眉似遠山,眸光瀲灧,一口朱唇不點而紅,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
只可惜幼年喪母,一直被扶了正室的二娘養在身邊。
盧翠花的身子骨不好,年近四十也沒生下個一男半女,年幼的方婉之也就成了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什麼時候該淺笑,什麼時候該含着眼淚甩帕子。
作為一名當年燕京一帶紅極一時的舞姬,盧翠花幾乎將身上所有凡塵濁世的脂粉氣全部不遺餘力的教給了方婉之。
不可否認,她是愛她的。
也無可厚非,在七歲之前都一直被親娘教育着,人不要臉才能在世間立足的方大姑娘,多多少少被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教養的有些不似凡人。
盧翠花說:女子一輩子的幸福都掛在男人身上,即便留不住他的心,也要留住他的錢。至少在人老珠黃時,尚能守着一堆金銀細軟過活。
方婉之的親娘林曉曉卻覺得不然。
這位出身大戶的林千金,一輩子心心念念的只有一個叫做紹韻的窮酸書生,偏這書生是個一門心思只想吃軟飯的,一聽說曉曉要跟自己私奔,當下就卷着林曉曉的爹打發的銀子離開了上京。
林曉曉為此割腕自殺了幾次,年紀大了,也就遂着自家爹的安排嫁給了方正。
她不愛方正,但是給他生了方婉之。青燈古佛的敲了半輩子木魚,紅燒肉卻是一口也沒少吃。
她對方婉之說:“別聽你二娘的,找個情投意合的人過日子才能舒坦。”
方大姑娘稀里糊塗的點頭,眼見着她又塞了一大口肥肉。挺想跟林曉曉說一句:娘,您當初要是私奔了,估計就啃不上這東西了。
銀子跟人心,真的挺難兼得的。
方婉之情竇剛開那會兒,也卻是立誓,一定得找到一個往死里喜歡自己,又肯往死里給她花銀子的男人。至少這男人,能有銀子買的起紅燒肉。
而這樣挑選的結果自然是,一直沒能嫁出去。
至於皇廷,那是個吃人的地方,如她這種除了腦子不好使,哪都好使的主就算進去了,也不見得能數着銀子熬過第二年的冬天。
所以她不肯。
不過這話說起來,方婉之會留到現在,也跟那個想要攀龍附鳳的親爹脫不開關係。
方家是上京最大的糧商,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
雖說方婉之這一記響屁熏走了皇家這面大旗,上門求親的人也還不算全部死絕。
富商大戶覺得丟人,還有些小家公子可以選擇。
怪就怪在,方正看不上。
依照他的想法,他的閨女,即便不能踏進宮內的紅磚綠瓦,那也得在宗世王侯跟前轉悠着,再不濟,也得找個官家老爺的兒子。
那一日的皇宴,除卻商賈並未邀請朝中大臣和王侯公孫。就算傳出去的話不太好聽,只要是勢頭過了,還是有些希望可以點燃的。
而這一點希望的火苗...
方正琢磨着。
就只能寄托在那位妙手丹青瀾公子的身上了。
傳聞,這位丹青公子不愛美女只愛金銀,一筆一捲風姿卓絕。
傳聞,丹青公子只看銀子說話,畫出來的美女圖萬兩難求。貴是貴了點,但是只要這畫是出自他手,沒有嫁的不好的。
他還打聽到,這位瀾公子還同宮裏的幾位王爺關係頗好,陳王劉禮的側妃就是之前求了他一副畫像,才坐到了今日的位置。
自從方婉之一屁失儀之後,瀾卿公子就成了方正眼中久旱之地的唯一一場瓢潑大雨,哪有不求的道理。
為此,方老闆很是在四九城裏轉悠了好些天,多方打探之後終於知道了瀾卿的住所。當下也沒含糊,第二日便將銀子捆在身上,帶着方婉之去了京郊北晏山。
這裏是瀾公子作畫的地方,朱漆大門,石砌磚瓦,匾額之上‘玉塵奉宛’四個大字蒼勁有力,甚是風雅。
方婉之眼巴巴的望着大門上偌大的兩幅財神畫像問方正
“爹,這位瀾公子真能替女兒找到的良人嗎?您跟他說過女兒不喜歡胖子嗎?身高不能低於六尺的嗎?不要有腳臭和晚上踹被的嗎?”
方正都沒一一作答,直接回手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你給老子閉嘴!!放了那樣的屁還有臉挑三揀四,老子肯花銀子給你找個有錢的還不偷着樂去。”
爹,您這就不對了吧?
放屁就不能選良人了嗎?
那找到良人的那些女子豈不要活活被屁憋死?
方婉之不相信有幾個人能憋的住屁的,也不想在這個地界跟她爹討論放屁的必要性,聽話的拿着帕子掩口‘偷笑’了一下。
“爹,那這人至少也得是個四肢健全的吧?興趣愛好什麼的您都打聽清楚了嗎?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吧?女兒聽說這些有錢的,最喜歡玩#¥%#*&……%¥。”
“。。。。”
漆門之前,方正伸手叩了兩下門扉,沒過多久便有一名小廝迎了出來,樣貌無奇,長得方臉擴額,面上沒見什麼笑容,見到他們微微躬了個身。
“二位到此,有何貴幹?”
聲音有些粗憨,魁梧的身軀更像是某個武館的教頭。
但是他說他叫皮皮,瀾公子親口給起的名字。
方正抽着嘴角瞅了他半晌,一句瀾公子起名的品味當真不俗楞是沒說出口,尷尬了一瞬才道:“在下方正,一直仰慕瀾公子妙手丹青的盛名,今日冒然至此,便是想為小女婉之求一幅畫像的,勞煩小哥兒通報一聲。”
想來皮皮平日也不少接待這些求畫的人,習以為常的點點頭,也沒說什麼客套話,伸手比了一個‘請’的手勢,只在進門之際回頭問了一句。
“銀子帶夠了嗎?”
面上一本正經的樣子,頗讓方正覺得幾分心塞。還沒進門,就有一種即將被坑的意味撲面而來。
在沒有進入玉塵奉宛之前,方正和方婉之都覺得,這裏會是個內有乾坤的地方。不說玉石拱橋,雕樑畫棟,也該是個風雅至極的地方。至少也得配得起外頭那面頂排場的招牌。
在他們的認知里,這位瀾公子應該是不缺銀子的。
然而真正邁開步子進去之後,他們才發現。
並沒有。
一所破破爛爛的茅屋,一目了然的狹小庭院,如每戶農家在房檐上掛滿的辣椒玉米小水蔥,剛一進門便先聲奪人的佔據了他們所有的視線。
茅屋之前有一小片田地,入眼便是一片碧綠的水蔥,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屋內一扇小窗半開着,不時被風刮的東倒西歪,發出吱嘎吱嘎的垂死之聲。
離這不遠處還有一處柴房,門敞開着,堆滿了作畫用的各式筆墨。整個畫面,瞭然的甚是...寒酸。
方正隔着衣服抱緊懷中的銀票退回去幾步,看了看門外紫檀琉木的匾額和門口的石獅子,又走回來。再瞅瞅茅屋上掛着的大辣椒,再退出來,再邁進去,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那位傳說中的瀾卿公子,真的是住在這裏嗎?
方婉之說:“爹,這蔥長得不錯,等下回去的時候咱們拔兩顆蘸醬吃吧?”
方正壓根懶得斥責她的缺心眼了,只盯着茅屋上被風掀起了大半邊的茅草不停的抽嘴角。
這真的是那個名揚大堰的瀾公子的住所啊?他那萬兩黃金一幅的美人圖,都捐給村頭破廟建房子了不成?
想是對自己家爺的獨特品味,以及客人來時的臉色見怪不怪了,皮皮很鄭重的抬手對方正說。
“二位且往裏面請,進去之後,便會知道為何有這般多的人來問我們家公子尋畫了。”
這般說著,已經熟練的自懷中掏出一隻香爐,燃起一注清香放在門前。再去看時,人已經一個起落,躍出了小院。
好像在這裏多呆一刻,自己也會覺得挺丟人的一般。
父女兩對於燒香的舉動更是不解,又對着瞬間消失的民間高手仰望了好一會兒,估摸着短時間內他大致是不會回來了,才僵硬的敲了敲茅屋的門。
“瀾公子,在下方正,是帶着小女婉之來求畫的。”
這扇木門是破舊的老木,方正不敢敲的太用力,生怕動作打一點,這東西就碎了。
屋裏卻一直沒有人應聲。
他擔心對方沒聽到,就又喚了一聲。
“瀾公子,您在嗎?”
還是沒人應聲。
“瀾公子.....”
“....瀾公子,我們是帶足了銀子過來的,您看....”
茅屋的門突然開了一個小縫,緊隨而來的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掌,掌心赫然寫着:開門費,五十兩。
方正被嚇的一動都不敢動。
說將起來,這樣近乎詭異的場景,若不是青天白日之下,任是誰都要以為自己見鬼了吧?
手指的主人似乎有點不耐煩,上下晃動了兩下就要縮回去。唬的方正連忙塞了一張銀票放上去。
他看到對方用手捻了兩下,隨即‘咔噠’一聲,門閂應聲而落。再抬眼看去,敞開的門內,哪裏還有人影,只餘下一股異常好聞的青竹之氣。恍若剛才那個抓了五十兩銀子的手只是父女兩的一種幻覺一般。
方正有些心驚,轉頭看了眼方婉之,方婉之還盯着屋外那一片水蔥,心頭那點恐懼瞬間被氣的消失殆盡,猛的扯了她一把拉進了屋內。
左右都走到這兒了,不進去看看也真白瞎了五十兩的進門費了。
然而只這一眼,方正便被懸挂在房樑上迎風而動的諸多美女圖驚艷了。
那是一些高高懸挂在房樑上圖畫,畫中女子姿容各異,或莞爾一笑,或手持拂柳。並非都是清一色的美人,但是每一張臉都被畫出了一種獨有的風采。他曾見識過工筆大家茂林先生的畫作,私下想來已然算是至佳,眼前的畫作卻比之茂林先生的更添七分靈動,當真妙筆生花。
再觀茅屋的陳設,同它的外觀一樣簡陋,除了掛在房樑上的畫像連張像樣的桌椅也無。
不算寬敞的正中放置着一張極大的刻有上洞八仙的精緻屏風,生生將屋內隔出了兩個小間。
外頭的人看不清屏風之後的場景,只聽到一道清越的男聲說道。
“招待不周,見諒。”
聲音不過二十齣頭的光景。
有些散漫,且無禮。
上門是客,來人又是長者,連盞茶都不招待,這瀾公子當真算是大堰第一人了。
方正臉色有些不好看,再抻脖望望掛着的女子畫像,又將不滿的話給咽下去了。
誰讓他現在有求於人呢。
只能默默將方婉之朝前推了推,拱手問道。
“屋內坐的可是瀾卿瀾公子?在下方正,乃是上京糧進米行的老闆,一直聽說您一手丹青畫的極妙,今日帶着小女婉之過來,就是想同您求上一幅畫像,也好找戶好人家。”
“哦。”
瀾卿聽后應了一聲。
“來這兒的都是想嫁的好的,方老闆請坐。”
坐?
父女二人環顧空曠的小屋,聽到瀾公子又加了一句。
“牆角後面有蒲團的。”
這也太省了吧!!
連把椅子都不肯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