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的一生
第二天一早,竟然真的如那青年所言,烏雲散去,萬里晴空,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魏瑾瑜一覺醒來,感覺好似重獲新生,即便腿腳還有些酸軟,卻到底不像昨日裏連腸子都恨不得吐出來的痛苦了。
這船是謝玉定製,下面艙房裏的床鋪幾乎都是上下鋪,但都鋪着極柔軟的墊子,睡着還是很舒服的,他們這間房間更是與陸地上無異,連床鋪都很寬大舒適,甚至床單被褥都是用慣了的,在這微微顛簸的海上,於謝玉而言足以做一場舒適的美夢。
魏瑾瑜醒來的時候,謝玉正抱着枕頭睡着,呼吸平穩嘴角甚至帶着微微的笑。
他伸出手來,輕輕撥去了謝玉臉頰邊的頭髮。
那麼多年,謝玉似乎絲毫沒有變化,不知道是否因為她那所謂“武學”的緣故,使得她除了氣質變得更成熟之外,長相幾乎與多年前一模一樣,歲月竟是絲毫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魏瑾瑜甚至擔心過,若是自己已經年老,她依然這般年輕,到時候該如何?但與她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反倒再不關心這些,有時候,只看眼前也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時間過去,他早不再計較這些。
他這樣的動作,讓一向淺眠的謝玉很快醒來,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這回精神好了?”
魏瑾瑜微微一笑,“昨天多謝。”
謝玉眯着眼睛看向他仍舊顯得很蒼白的面容,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的半邊臉頰,白得幾乎要透明,給他長長的眼睫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要說魏嘉行挑着父母的優點長,但他的身上永遠不會有魏瑾瑜這樣獨特的氣質,看着很清冷,一雙眼睛也清澈,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使得他整個人好似寒潭碧水,雖清卻深。
他的一生很特別,若不是碰上謝玉,或許他全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子瞻。”
“嗯?”
“你想習武嗎?”謝玉忽然說。
以魏瑾瑜的年紀,習武已經太晚,終生怕是都別想有什麼成就了,但謝玉想教他的本就不是什麼武學招式,而是一門高深的心法,當年魔門之中根本沒人練的原因就在於這門武學殘缺不全,唯有上卷心法,卻沒有下卷配套的招式,且因這是獨門武學,沒有配套招式,搭配別的武學根本無法發揮其威力,是以這昔日曾讓武林中無數人垂涎的功法,只能束之高閣。
謝玉伸出手來,朝着魏瑾瑜的肩胛骨摸去,魏瑾瑜有些愕然,但到底沒有躲開。
她在替他摸骨。
魏瑾瑜的骨架早已定型,但一個人的習武資質本很難改變,除非自小用藥改善,否則根本就是天生,當然,若是有特殊經歷,或也可武功大成,例如這次也跟了來的魚曉,便是天生的武學胚子,在玉陽十二塢中原武功只略遜於謝文博,然而奚水子塞外一行,突破自身極限,與之相對時反倒能略勝一籌。
“謝玉。”魏瑾瑜忽然出聲。
謝玉抬頭看他。
“他們都是這樣嗎?”他認真道。
謝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說什麼?”
魏瑾瑜堅持問:“都需要這樣的嗎?”他握住謝玉溫軟的手,嘆了口氣。
謝玉想將手抽出來,他卻握得很緊,於是笑道:“當然不可能,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魏瑾瑜的神色這才放鬆了,“這叫什麼?”
“摸骨。”
“如何?”
“還算不錯。”謝玉抿唇笑了笑,事實上,魏瑾瑜的練武資質只能算得上中庸,不太糟,卻也絕對不好。
魏瑾瑜倒是很平靜,“大概就是稀疏平常吧?”
“嗯?”
“其實我挺習慣的,”他自然地握住謝玉的手,“我這一生,除了容貌之外,大抵都稀疏平常,所以從幼時起,我就要花兩倍三倍甚至四五倍的精力,方能達到父親的要求。”他想了想,又笑了,“他倒是也時常對我恨鐵不成鋼的。”
謝玉驚訝,他倒是從未和她說過這個。
“所以,教我的時候,不要覺得我太笨就好。”
說起來,魏瑾瑜這般長相,人家總會認為他什麼都比旁人優秀,事實上,哪有天生什麼都完美的人,他並不是那等天縱英才,便只能用勤奮來彌補。
是以,很快這船上的生活於魏瑾瑜而言就不那麼枯燥——或者說更加枯燥起來。
修習內功,當真沒有多少樂趣可言,需要定的下心,若是讓個少年人來,怕少年心性跳脫難定,反倒不易練,但魏瑾瑜這等,不僅沉穩且極有耐性之人,倒是十分合適,除卻內功之外,謝玉教他些許簡單的輕功提氣之法,倒是與招式無關,一時間,於魏瑾瑜而言,時間過得極快。
包括他的近侍佟柏、佟晟兩人,也讓靈雨姐妹教了點粗淺武藝,出門在外不比在京中。
“大龍頭,我看我們已經偏離原本要去的地方了。”奚水子道。
旁邊魚曉拿着一支烤魚啃着,幾乎沒多久就啃得只剩下魚骨架,他想着與其等那幾個小子慢慢釣上來,還不如下海撈幾條,正在考慮的時候,便聽到謝玉輕“咦”了一聲,於是抬頭看去。
遠遠的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竟然出現了一線陸地的影子,因為還距離很遠,這會兒看來就像是一條黑線。
“是陸地!”魚曉蹦到船舷邊,大聲叫道。
無論是誰,在海上漂了兩個月之後,再次看到陸地怎麼都會激動的好嗎?
奚水子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地圖是謝玉從異域商人那裏收來的,不僅各種比例不對頭,更兼畫得十分抽象模糊,使得要根據這張地圖航行十分不容易,因此他們早早就已經偏離了航線,根本不知道這會兒來的是個什麼地方。
不過,他們航行經過的地方,卻被他們根據方位和航速做了準確的地圖標記,以便可以順利回航。
“看來,我們到第一站了。”謝玉柔聲道。
船上眾人因為長時間吃罐頭雖不曾生謝玉曾讀到過的那種缺少維生素而生的病,卻到底變得有些懨懨的。他們將那些玻璃罐子都留着,既然看到了陸地,到了新的地方,自然可以繼續產出新鮮的罐頭。
這裏距離大晉已經不止千里之遙,卻不知是怎樣的異國,不過,他們這艘船上,除了玉陽十二塢的一百多人以外,裝着的全是瓷器、絲綢、茶葉和各種精美的玻璃搪瓷器具,甚至有兩箱子玻璃紙包裹的禮品和糖果,對於他們而言,這根本不值錢,然而謝玉估計不論在什麼樣的異國,這都是拿得出手的禮物了。
……當然,前提是前方是有人類文明的地方,哪怕是原始部落都好,千萬別是一片荒蕪的無人-大陸就行。
聽說見到陸地的消息,所有人都激動起來,幾乎都要跑到甲板上來跑圈,不多時,魏瑾瑜也來了,他修習內功的時日尚短,尚且看不出什麼來,但精神明顯比起之前要好得多了,反倒是佟柏兩個一派被折磨得不輕的模樣瞧着凄慘不堪。
“終於見到陸地了。”魏瑾瑜也在感嘆。
謝玉手上的自然是好東西,這短短的時間裏,魏瑾瑜感覺比以往要耳聰目明不少。
“大龍頭,有房子!”
通過長長的望遠鏡,早已經爬到上面瞭望台的魚曉一下子叫了起來。
謝玉鬆了口氣,微微一笑,“現在就看,他們到底歡不歡迎遠方來的客人了。”
——不管歡迎亦或不歡迎,他們帶着善意而來,卻也不懼於用暴力回擊。
這是謝玉第一次,踏上異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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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後來呢?”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問。
“後來?”魏嘉梓側着頭想了想,最終還是拍了拍她的腦袋,“後來——你、們、該、睡、覺、了!”
旁邊另一個小姑娘頓時瞪着眼睛,“表姐!”
“睡覺!”
她們立刻焉了,怏怏地先後爬到了床上自己蓋上了被子。
這種新的羽絨被在京城相當受歡迎,即便是這樣天降大雪的夜晚,蓋上一床輕飄飄的羽絨被,暖和地好似躺在雲朵里。
魏嘉梓嘆了口氣,替她們掖好被角,看了看這與數年前又截然不同的房間,不說這地上柔軟的地毯,就是牆上的牆紙花紋軟包金底圓花,又或者裝在牆壁上的琉璃燈,甚至是樣式新穎的玻璃桌子皮質椅子——哦對了,阿娘叫它沙發來着,地上散落的彩色墊子和牆邊簡潔清新的金屬架子上擺放的各式新奇玩意兒,都是些足以拿出去炫耀的東西。
這是魏瑾瑜與謝玉第一次遠行歸來帶回來的。
奇珍異寶、技術方子、糧食種子,甚至是一些從未見過的動物,到現在還養在他們家的後院裏。
魏嘉梓腳步放輕,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等她到了書房,就看到魏嘉榛仍然拿着鵝毛筆在奮筆疾書,於賬目上做各種標記。
當然,她們也用最好的紫山狼毫,但魏嘉榛還是挺傾向於用這種較軟筆要稍簡單些的書寫方式。
“她們睡了?”
“嗯。”
借住在她們家的兩個小姑娘是謝文淵的小女兒謝知和謝文博的獨女謝君,說來謝文淵和謝文博的婚事都還算順利,不管是謝文博與陸蕎患難與共生死相隨的感情,還是謝文淵與含章公主日久生情的相知相許,都不同於這年代尋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魏老夫人倒是想把持他們的婚事,甚至早早給他們相看,然而有個謝玉梗着,她就別指望能真正做得了主。
謝文淵和含章公主便也罷了,他們要結合魏老夫人喜聞樂見,反對的那是朝臣,畢竟含章公主乃是監察司統領,謝文淵是副統領,他們怎麼能……就這麼在一起?
謝玉首次聽說之時也頗有些啼笑皆非,要知道,那個所謂進步的現代,還有不少人反對“辦公室戀情”呢!
不過,謝文淵和含章公主純粹是相處出來的感情,含章公主性情淡泊,雖在一眾公主中長得不算十分出眾,但容貌清秀氣質溫婉,又善讀詩書擅棋會畫,乃是各十分內秀的女子,尤其,她其實一直喜歡謝文淵,卻默默地不曾說,從不真正去打擾謝文淵的生活。
直到謝文淵也直言喜歡上了這個幾乎頂住了所有壓力支持他所有決定的公主,她遠比表面上更堅強聰慧,甚至從一開始她就站到了計紅燭那邊,不僅僅是因為識時務,而是她當真覺得這樣的內閣,這樣的大晉很好,從政平殿上看到謝玉一劍殺仁王開始,她在心裏就暗自下了決定。
有謝玉支持,他們最終還是成了親,倒是謝文博與陸蕎,本來魏老夫人是反對的,即便陸蕎是魏瑾瑜的表妹,身份並不算低,但是如今家破人亡,無父無母僅有一個姐姐便也罷了,昔日被擄到水寨之事她也心中有數,自然心中不悅,然而謝文博與陸蕎比之謝文淵與含章公主那是截然不同,他與陸蕎……是真正生死與共的感情,在刀兵兇險之中,在饑寒交迫之時,互相扶持的手不曾分開,他們是親人、戀人、戰友。
再沒有比這更親密可靠的感情。
於是,到底魏老夫人的反對並未起到絲毫作用。
這會兒借住在靖王府的,便是這樣兩個與她們十分親密的小姑娘,事實上,之所以將她們送到靖王府借住,主要還是因為……她們要練的是女子的武學,謝氏兄弟卻是不會教,給她們打了基礎之後,便送了來,讓魏嘉梓魏嘉榛姐妹充當她們的師父,恐怕這一住,便要在靖王府住上數年。
“吱呀”一聲,書房的門被推開,昔日那個聽聞父母離開還會哭泣的男孩兒已經長成長身玉立的少年,因集合了父母的優點,他僅僅是那樣一站,就優美得足以入畫,比起他父親少年時的高傲清冷目下無塵,他嘴角帶着微微的笑,卻是清俊溫雅,好一個芝蘭玉樹般的月下少年。
“阿娘可有信來?”
魏嘉梓搖了搖頭,“還沒有。”
“這一次會去多久?”魏嘉行嘆了口氣。
魏嘉榛聳了聳肩,“誰知道呢。”
這個大晉已經越來越興旺,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郊那些隆隆的機器,水上來往的船舶,吃的穿的用的走的,一切切都在飛速發生着變化,這種速度幾乎要讓魏嘉梓她們感到惶恐。
然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並沒有留在大晉享受這般的榮光。
人的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於謝玉而言,卻足夠漫長,或許從她有記憶的時候開始算起,才算是她整個兒的人生,從沒有所謂的轉世輪迴,她只是比旁人的經歷要更長一些——因此也要更完滿才行。
她輕輕地推開了一扇門,將她看到的說給這個世界聽,然後,掌握它、改變它、放開它,只是瞧着它氤氳出一股子別樣的絢麗煙雲來。
謝玉大抵是永遠沒法真正滿足的人,世界那麼大,她帶來的這一切,或許並非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因此,她又離開,與她這世的伴侶攜手——
海上明月孤懸,浪花聲聲,水光泠泠。
她在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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