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雍州黃昏
定嘉二十九年,春。
“殿下,小心!”聲音尖細面白無須的下人趕緊扶住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的年輕男子。
這一行人看着其實都挺狼狽,哪怕是這位被叫殿下的,他身上的絲綢衣衫還算完好,本來他們一行人裝作到江南來的商人,本來就他們養尊處優的模樣,讓他們裝成百姓也是不會像的。
為首的年輕男子瞧着不過二十左右,還很年輕,樣貌清秀,一雙眼睛很是沉靜並不見多少慌亂,儘管他們從京城跑出來時他帶着的六十來個心腹到現在只剩下了七個,一路上山匪流寇,實在是太不好走,不過,他仍然沒有失去信心。
“快要到江南了。”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身邊最被他倚重的青年。
若是第一次看到這個青年,絕大部分人會倒吸一口氣,因為這人長得太好看,即便是氣質雍容的“殿下”,站在他的身邊也容易被映襯得黯淡無光,只不過,這會兒他戴着斗笠,又用兜帽擋去了半張臉,否則絕對站出來大家就只看得到他一個人,就是這位殿下喊了他一聲他一抬頭,一時間被天光映着的眉眼都足夠叫人眼前一亮。
“是。”
“希望你外祖家還在。”
青年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遠遠可見的玉陽湖,煙波浩渺之色當真可稱天下第一湖。
然而,太子殿下所說的他也無甚信心。
雖然天下已經亂了數十年,自從成祖晚年迷戀丹藥做着長生不老的美夢開始,這天下就已經亂了,但這些年過去,亂匪越來越多,這江南距離京城千里之遙,即便外祖家原是江南望族,可惜早幾年就已經與自家失去了聯繫。
任誰都沒有想到這天下已經亂到太子殿下都只能慌亂出逃的地步,魏瑾瑜作為靖王之子,自幼被封做世子,且太子的母親張皇后是他祖母的堂侄女,算起來最是親近,否則也不會在時局惡化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太子還能信任他讓他帶着逃往江南。
自小心高氣傲的魏瑾瑜在出京之時也沒有想到一路如此兇險,不過既然有了承諾,君子一言,萬死不悔!
魏乃國姓,太子魏瑾琮原也只是抱着這最後一線希望而已,京城都已經糜爛成那副模樣,這早已經沒了消息的江南能好得到哪兒去?已經有好幾年江南巡撫未能交得上稅了,聽聞這玉陽湖到處是橫行的水匪,這些窮凶極惡的水匪無惡不作,朝廷很久以前就已經彈壓不住,這年頭已經不知道惡化到何種程度。
只盼望着外祖家這等望族不曾因此遭了秧去。
“殿下,速速往前!之前那伙山匪還跟在身後!”一名持刀的近衛大聲叫着。
不論是魏瑾琮還是仍舊跟着他的幾個人臉色都隱隱有些發白,腳下雖然無力,卻仍然飛快往前跑去。
這些個山匪可是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即便是將身份報出去,多半也會被抓起來勒索官府,憑現在這個世道,官府還不如他身邊這幾個心腹近衛可靠。
“殿下不用擔心,山匪不過就是流民罷了,”魏瑾瑜的聲音很沉穩,“只要不是京城來的死士,些許山匪算得上什麼。”
“只怕那些死士也快到了。”
靠着他手下數十近衛拚死拖延,才算是給了他們幾日逃命的功夫,恐怕那些死士已經離此地不遠。
“怕只怕,山匪也被某些人買通,硬是要我們的性命……”扶着魏瑾琮的年輕男子乃是太子跟前最得力的謀士奚寧安,他滿臉憂色低聲道。
“不無可能。”
若只是純粹的山匪,太子或許不會有性命之憂,但若是被人買通……那他們絕對不能落入那些山匪手中。
魏瑾瑜眯着眼睛,遠遠看到了一座寬闊的大橋,和一座極高的牌樓,牌樓似乎是新修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口中喃喃道:“那裏……便是江南。”
可是,那個地方於他一樣陌生。
在魏瑾瑜一行人剛剛進入江南,一夥山匪就到了附近,意外的是在他們之中還有一些穿着深色勁裝和鹿皮靴子,兜帽蒙去了半張臉的彪形漢子,他們身藏銳器一看就十分不好招惹,與那些衣衫簡陋的山匪形成鮮明的對比。
“既然人未曾抓到,那我們的合作就此終止。”山匪中為首的一人似乎對那大橋有着極深的畏懼,明明□□牆也沒有,只是一座牌樓,於他而言前方就好似有千軍萬馬一樣,臉上甚至控制不住露出忌憚的神色。
這批京城來的死士體型彪悍,本來也看不上這些個山匪,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要不是與這些山匪合作,他們恐怕也沒那麼容易跟上太子幾人。
“為何?”死士頭領驚訝道,“只需幫着我們抓到人,承諾的金銀一分不會少。”
這群山匪卻集體搖了搖頭,甚至已經有人往後退去。
山匪頭子因已經拿到了一半的訂金,卻不準備將這錢吐出來,於是好心提醒道:“不管你是要殺那幾人還是抓那幾人,既然他們進了江南地界,勸你們還是等他們出來再動手吧。”
死士頭領更加驚異,他實在沒想到在之前那塊地盤上以心狠手辣聞名的山匪頭子說出這話來,他仔細看了看那橫跨最狹窄的一段玉陽湖的木橋,和那座極漂亮的新牌樓,怎麼都無法理解這些山匪看着那端就好似看着一隻噬人猛虎的神情。
“那裏是江南王的地界,不管是誰,只要踩進那牌樓一步,就要講江南王的規矩。所以……你們最好不要踏進江南王的地盤。”
死士頭領蹙起眉來,這才幾年江南的消息傳不到京城,怎就出了個從未聽過的江南王?
“這江南王到底是誰?”
山匪頭子苦笑起來,“江南王這種大人物我怎知道,只聽說附近幾個山頭有人不服,江南在江南王的經營之下,短短數年便十分富庶,於是動了搶掠的心思,到最後,他們一個都沒能回來。”
死士頭領心中一跳,“一個都沒能回來?”
“一個都沒。”山匪頭子肯定道。
“那些橫行江南的水匪呢?”
“水匪?早已數年不見了,聽聞全成了江南王的麾下。”
死士頭領瞬間明了,恐怕這江南王就是那些個水匪中最厲害的一個,換句話說“他”才是此時這橫跨江南的玉陽湖上最大的水匪頭子,整合了這玉陽湖上的水匪,從而控制了整個江南,想到了數年不曾上貢的江南巡撫,他的神情一凜。
即便如此,他的任務還是要完成,決不能讓太子和靖王世子活着回到京城去。
儘管那些山匪竭力勸阻,從京城出來的四十九死士如今只剩下十八名,人人帶着一身的戾氣,仍是踏進了這如同籠了一層煙霧,多年沒有消息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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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的魏瑾瑜一行人,卻覺得自己好似進入了一個奇特瑰麗卻又荒誕莫名的夢境。
這——是江南嗎?
一行人中只有一人曾經來過江南,那還是將近二十年前,太子身邊的大太監懷良曾跟着管事太監來過一次,可是看他這幅瞪大了眼睛驚詫的模樣就知道……恐怕這個江南於他而言變化太劇烈,以至於他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這裏□□牆也是沒有的,走過高大的牌樓之後,就已經看到了兩邊漸漸往遠方綿延的房屋,腳下踩着的是平整到叫人難以置信的街道,灰撲撲的色澤從未在其他街道上見過,絕對不是灰色的石頭磚瓦,因為這條路一直到盡頭都沒有發現接口,完完全全像是一整塊。即便是這明顯是最邊緣的房屋,都有好幾間砌的是磚牆,而視線里可以看到的就有不少兩三層高甚至有一座好似塔一樣的建築,構築成讓他們驚訝的欣欣向榮的場面。
只是這些都不足以讓他們驚異成這樣,他們真正感到無法想像的……是四周房屋那好似沒裝窗戶,仔細看去才發現是京城都極少見的琉璃安在窗戶的位置,不是一戶兩戶,而是入目皆是!
在入城的道路旁有兩個木頭架子,上方平坦的三尺見方的木板做成小框的模樣,上面都鑲嵌着大塊的琉璃。
懷良不可置信道:“難道他們就不怕這琉璃被偷走嗎?”
在京城,一隻小小的琉璃杯子,似乎還沒這麼通透,都能賣出幾百兩銀子,何況那麼大一塊!
“這是地圖。”魏瑾瑜沉聲道。
其他人都圍聚過來,發現這貼在木板上的赫然是這座城市的地圖,左邊一張大街小巷都寫得很清楚,難得的是每一條路都標註了名字,且不比他們想像中江南的彎曲小巷,四平八穩中又有通幽之處,右邊一張卻很奇特地用色彩塗抹成了一塊一塊,每一塊上都有一些特殊的圖案標誌,比如中間那一長條,有一碗米飯並筷子,旁邊還有個酒罈的圖案,應該多是賣吃食的,又有標註一卷綢緞的,又或者標註了古董玉器的……雖然他們沒有每個圖案都看懂,但大抵都能猜測一下。
他們從未在任何城市看到這種地圖,更別說奢侈到用琉璃來給地圖遮風擋雨。
“我們先去這裏。”魏瑾琮鎮定下來,指了指地圖上標示了床的地方。
眾人順着這平坦寬闊的道路往前走去,這會兒明明是黃昏,這年代的人習慣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基本上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就要開始準備休息了,即便是在京城最繁華的時節,入夜之後街上也不會見到幾個百姓。
可是他們越是往前走,這座原本被稱作雍州的江南大城就愈加顯得繁華,百姓們衣着整齊臉上帶笑,小商小販走街串巷的不少,更別說那些臨街店鋪,不少都奢侈地用琉璃做櫃枱,當真吸引人的眼球。
他們一路往前,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了,懷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不僅是他,他們每個人都猶在夢中。
城市的正中間有一座地圖上標示的建築,那圖案魏瑾瑜並沒有看懂,他們要找的客舍大概就在這地方附近,越是接近那裏,附近的百姓越是熙熙攘攘,簡直熱鬧到讓魏瑾瑜想起了京城的元宵燈會,可惜因為近些年時局太亂,這種場景已經許久不曾看到。
“這是……他們去哪兒?”太子魏瑾琮身旁一個近衛詫異道。
小孩子的笑鬧尖叫充斥着耳膜,男男女女帶着笑容輕鬆地往前走,很快,那座遠遠就可以看到的三層建築出現在他們的視線里,這是一座相當大的半弧形房屋,大到他們站在跟前彷彿站在京城的乾坤殿前——事實上這座房子比宮中的乾坤殿還要大一些,但其實建築風格和宮殿全然不同。
比如眼前這個一層全是一間間的店鋪,清一色的琉璃櫃枱,一眼看去眼花繚亂似乎什麼都賣,而二層則是可看到長長的走廊,然後是一長排的店招牌,至於三層就要含蓄多了,大多藏在竹簾後面,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附近高高豎起的木杆子吊著長排的燈籠,將這建筑前方的一塊空地照得猶如白晝。
最奇特的地方在於這座建築的二層三層仿若是建在水上的一座高橋,雍州城中多水道,各路細緩的水道於此處彙集,這條從玉陽湖中分流出來的河流自這座建築中間將整棟房子一分為二,自屋后匯入寬闊浩蕩的玉陽湖中,河中被種上了不少水蓮花,使得這座外形上沒有多少出彩的大房子多了幾分雅趣。
或許是因為對眼前的場景讓他們太過震驚,使得他們所有人都放鬆了警惕。
魏瑾瑜眼角寒光一閃的時候只來得及大喊一聲“小心”然後狠狠推開了魏瑾琮,自己卻被旁邊的黑衣死士一肘擊中頭部,腳下一個不穩,竟是“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
這一下實在太突然四周的百姓都沒反應過來,魏瑾琮失聲大叫:“瑾瑜!”
刀光已經到了他的眼前。
“當”地一聲,長刀被魏瑾琮的近衛架住。
不過,讓這些黑衣死士和近衛們感到不安的是,四周的百姓竟然沒有尖叫着四處散開,甚至半點兒沒有受驚的模樣,就好似早就習慣了這樣的場景似的,十分迅速摟過剛才還在嬉鬧的孩童,默默朝後退了幾步——
剛才還吵鬧的街道,現在安靜得可怕,讓他們心生寒意的是,這些百姓平靜的目光中甚至帶着淡淡的同情。
這種詭異莫名的狀況令這些下手狠辣殺人無數的死士都覺得背脊發麻。
江南這塊地方變得如此神秘,這樣的繁華背後,似乎有一隻凶獸匍匐在側,眼前安居樂業熱鬧喧囂都彷彿鏡花水月一般不真實——
不過短短十數年,江南,已變作如此令他們驚懼的江南。
死士頭領的心中忽然浮現那些山匪的警告——
“……不要踏進江南王的地盤……”
“……那些人,一個都沒能回來……”
“一個都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