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洗禮

高考的洗禮

高考的洗禮(1)

終於結束了。

整個冗長的暑假,我都把自己埋在閱讀里。每隔一天去圖書館抱回一大堆的書。那陣子我喜歡上看國外的小說,一本一本地接着看,記不住名字,有時候隨着小說中的主人公流淚,有時候看完絲毫沒有感覺,但還是接着看下一本。

我就在這樣沒頭沒尾的閱讀中,耐心地等着我的錄取通知書,耐心地等着暑假的過去。

有時候,我也會跑上網到博客亂寫幾句,或者到QQ上跟尤他胡說幾句,或者收一收張漾的信,我聽說張漾去了雲南,但不知道他玩得開心不開心,他與我的聯繫其實真的很少很少,偶爾有信來,只是短短數句,無甚新意。我時候我坐在窗邊看書,會忽然想起他那夜擁抱過我的剎那,那晚的我好像不是我,膽大,妄為,不知死活。我思索吧啦對他的依戀,大抵也是如此,所不幸的是,吧啦付出她的生命,在所不惜,永不回來。

我拿到上海某所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媽媽請親戚朋友們到飯店裏去吃飯表示慶賀。我念的是中文系,爸爸好像很滿意,他喋喋不休地說:“女孩子讀中文好女孩子讀中文好女孩子讀中文真是好。”

我姨媽罵他:“哎,你有完沒完?”

他傻樂。用筷子敲着桌邊,似在唱京戲。

大家都喜氣洋洋,除了尤他。

我媽媽打他一下說:“你怎麼了,妹妹考上大學你不高興,是不是失戀了啊?”

“哪有談戀愛啊!莫亂講!”他着急起來,大家又一起笑。

我知道,尤他是沒有談戀愛。他在清華繼續着他在學業方面的傳奇,考研,考博,出國,對他來說是一條順理成章不用懷疑的道路。

我看着他笑,他不明白,問我:“你笑什麼?”

我說:“你又胖了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倒是又瘦了,是不是學別人減肥啊。”

“哪有。”我說,“我先天條件好,怎麼吃都不胖。”

“你越來越油嘴滑舌。”他批評我。

他總是這樣動不動擺出一副兄長的樣子來,逮到機會就把我往狠里批。我懶得理他,開始專心對付盤子裏的烤魚。他還是停不住嘴:“你小心刺,這個魚的刺挺厲害的。”

我說:“怕刺最好就不要吃魚。”

他無可奈何地說:“就會對我兇巴巴。”

酒店包間不錯,還有個挺大的露台,飯吃得差不多,大人們開始聊天。我看到尤他站起身來,走到露台上去看天。我覺得自己剛才是有點凶,小脾氣發得沒道理,有些過意不去,於是也走過去,在他的身後問他:“你怎麼了,愁眉苦臉的,是不是真的失戀了呀?”

“沒有。”他說,“還是家鄉的星空好看,在北京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樓房頂。”

“你什麼時候回北京?”我問他。我知道他是專程回來為我慶賀的,他的暑假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

“過兩天吧。”他說。

我故作輕鬆地說:“其實你打個電話來祝賀我就好啦,不用親自跑這趟的,我知道你在北京很忙的,對不對?”

“是啊,”他說,“比較忙,打了好幾份工。”

“不要太想錢啦,”我說,“身體重要。”

“李珥,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了。”他忽然說。

“是嗎?”我差一點跳起來,“是什麼樣子的,說說看!”

“不好說。”他說,“其實我努力掙錢,就是想給她買一個新手機。”

“嘻。”我嘲笑他,“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的哦。快說說嘛,她是什麼樣子的?”

他還是那句:“不好說。”

“噢。”我說,“等我有空了,去北京找你們玩好么?”

他轉過身來問我:“怎麼你喜歡北京嗎?”

“我沒有去過嘛,想去看看。順便看看你女朋友啦。”

“那你為什麼不報考北京的學校呢?”

“你以為我是你,可以隨便挑學校的啊。”我說,“能考上我已經很幸運。再說,上海離家近,我媽也放心些。”

“你的高考成績上北京很多學校都可以的啊。更何況,有我在北京,姨媽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不說這個了。”我說,“就說說你打算帶我怎麼玩吧。”

“你想怎麼玩都行。”他說。

他看着我的眼睛裏充滿了寵愛,讓我不忍對視,於是我調過了頭裝模作樣地去看天。那一刻我心裏明白,就算是我真去北京,我也不可能去找尤他。

我明白尤他為什麼要跟我說起他和他女朋友的事,或許他和我一樣在心裏清楚明白,我們是不一樣的,他這麼說,只是想讓我心安。他於我,永遠只是兄長,情同手足卻永不能涉足愛情。更何況,我很快就是大學生了,過去的事情恍如前生,我希望自己能有個新的開始,脫胎換骨,從此念念不忘於江湖。

“一個人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啊。”尤他說。

“噢。”我難得不耐煩地答道。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一顆流星忽然從眼前劃了過去,我抓住尤他的衣袖跳起來喊:“呀,流星,流星,快許願啊!”

流星一閃而過。

尤他罵我說:“笨,你抓我衣服沒有用的,你應該在自己的衣服上打個結,然後再許願,願望就可以得到實現啦。”

我聳聳肩做個鬼臉。

高考的洗禮(2)

尤他問我:“李珥,如果流星真能實現你一個願望,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最想許的願是什麼呢?”

“你先說!”

“你先說。”

“你先說嘛!”

“好吧,我先說。”尤他想了一下說,“我希望我喜歡的女孩子一直快樂幸福。”

這個花痴噢!

輪到我了,我咳嗽一下,認真地說:“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快樂,幸福。”

尤他看着我,我朝他眨眨眼。

他忽然伸出手來,愛憐地摸了一下我的頭髮。我嘻笑着,躲閃開了。

天色已晚。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尤他,他說:“李珥你跑到哪裏去了?”

“在外面。”我說。

“這樣啊,我晚上八點鐘的火車要回北京了。跟你打個招呼。”

“噢,一路順風。另外,代問你女朋友好啊!”

“謝謝。”他掛了電話,我如釋重負。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是晚上七點一刻。媽媽問我去了哪裏,我告訴她我去逛街了。媽媽指着餐桌上的一個盒子說:“那是尤他買給你的禮物。”

我一看,竟是一部手機,諾基亞的新款。

媽媽告訴我:“你姨媽說,他這個暑假打工的錢都用在這個上面了。本來你考上大學,我們要替你買的,但是尤他的一片心意,我們也不好拒絕呢。”

我站在那裏,大腦在五分鐘內完全處於空白。

清醒過來后,我看了看牆上的鐘,然後我抱着手機盒就往門外跑。媽媽在身後叫:“李珥,你幹什麼去呢?”

“我去火車站!”我說,“送完尤他我就回來!”

我打車趕到火車站,站在人來人去的車站廣場打通尤他的電話,他告訴我他已經進站上車了。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我說不出話來。倒是他先開的口,問我:“喜歡不喜歡?我記得你說過喜歡諾基亞。”

“尤他。”我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尤他說,“我清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強求的。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尤他。”我說,“你不要這樣。”

“好。”他溫和地答,“以後都不這樣了。”

我無力站立,只好一隻手拿着手機一隻手抱着手機盒蹲到地上。

耳邊傳來尤他的聲音:“李珥,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最可愛嗎,就是你笑起來的時候。所以記住,不管怎麼樣,一定要快樂,永遠要快樂。我走了,再見。”尤他說完,電話斷了,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郊外,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很想念張漾曾經帶我去過的那個屋頂,想念那些稍縱即逝的美麗煙花。我在小區外的超市買了一個打火機,買了一包香煙,揣着它們上了路。我靠着腦海中的記憶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那個我想去的地方。我站在郊外的田野邊點燃了一根香煙,這是我第一次抽煙,那是一包555,我見吧啦抽過。香煙的氣味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嗆人,只是舌頭感覺有些微的苦,我想起吧啦吐煙圈的樣子,於是我試圖也吐出一兩個煙圈來,當然這是徒勞,我總是無法成功,然後,我開始劇烈地咳嗽,我就這樣一邊咳嗽一邊抽煙一邊在郊外毫無目的地徘徊,尋找記憶中那個可以收容寂寞綻放煙花的屋頂,我是如此任性的一個孩子,從這一點來說,其實,我和吧啦毫無分別。

再見到張漾是我開學的前兩天。

我抱着一大堆書下樓,準備騎車到圖書館去還掉它們。他靠在我家樓下不遠處的一顆樹上抽煙。他黑了瘦了,穿一件很大的T恤,又是好多天不刮鬍子,要不是那頂招牌似的鴨舌帽,我差點認不出他來。

“小耳朵。”他喚我。

我有點站不穩我的步子。

“你來得正好。”他說,“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

“你回來啦?”我鎮定下來,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好久不見哦。”

“是。”他滅掉煙頭說,“打算去哪裏呢?”

“去圖書館還書。”

“我陪你去吧。”他說。

“我想騎車去。”

“那我帶你。”他說,“車在哪兒?”

我把手裏的書遞給他,讓他替我拿着,然後我去車庫把爸爸的自行車推了出來。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已經不是那麼毒,張漾替我把書一股腦兒全放到前面的車簍子裏,然後他長腳一跨先上了車,回身吩咐我說:“來吧。”

我有些遲疑,他歪着嘴笑了一下說:“怕?”

我跳上車。

張漾踩動了車子,車子輕快地在路上行駛起來。路兩邊的梧桐樹葉綠得耀眼,輕風吹拂,我聽到我的小白裙子與車輪相磨擦,發出音樂一樣的聲響,似誰內心抒情的嘆息。

我又不可救藥地想起吧啦,想起她踩着單車跟在許弋後面,忽停忽走,調皮的樣子。十八歲的單車,那一年的記憶,塗綠色影笑容張揚的女孩子,在這一刻竟是如此鮮活,彷彿她從來未曾遠離,一直在我們身邊。

“你在想什麼?”張漾轉頭大聲問我。

“你怎麼忽然回來了?”我問他。

“我爸爸風濕病嚴重了,我回來帶他到北京去看病的。”

“噢。”我說,“能呆幾天啊?”

“就這半天。”他說,“今晚八點返程,票已經定好了。”

啊!原來就這半天,他卻來看我。

高考的洗禮(3)

“雲南好玩嗎?”我問他。

“沒去成,明年再去。”他說,“對了,你考得如何?”

“本一。”我說,“去上海,讀中文系。”

“挺好。”他說,“女孩子讀中文系好,上海離家又近。”口氣跟我爸一模一樣。

我在圖書館外面跳下車來,跟他說謝謝。

他忽然說:“你去還書吧,我還有時間,等下我再載你回去。”

“謝謝你,真的不用了。”

“不許廢話。”他說,“快去!”

我捧着書往圖書館裏面跑,嫌工作人員的動作太慢。等我空手跑出來的時候,發現張漾真的等在那裏沒走。他手裏拿着一支彩色的雪糕,對我說:“你好像喜歡這個?”

我強按住我的心,不許它起起落落地疼。我想我真的已經不恨他了,不恨了。

吧啦,讓我們都不恨了,好不好?

我接過那支雪糕,把它含到嘴裏,讓它甜蜜地化開來。然後,我對着張漾笑了。

“回家嗎?”他問我。

“不。”我忽然做了一個決定,我說:“張漾,你再帶我去一次那個屋頂吧,我後來想去,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張漾想了一下說:“好吧,我們走!”

騎車比走路是要快出許多,只不過短短一會兒,我們就已經到達目的地。白天這裏看上去和夜晚有許多的不同。那幢房子破敗地立着,四周荒草叢生,一顆歪脖子樹寂寞地站立,毫無任何意境可言。

張漾靠在單車上,對我說:“這裏要晚上來,白天沒意思。”

“你以前都是晚上來嗎?”

他看着我說:“就來過兩次,一次和吧啦,一次和你。”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後掏出煙盒來抽煙。

“給我一根煙吧。”我說。

“小孩子一邊去!”他說。

“我都抽過好幾回了。”我說。

“你找扁呢?”他瞪着我。

“你管不着我。”我說。

“你別激我。”張漾用拿煙的手指着說,“我要是想管,沒有管不了的道理,你信還是不信?”

“我信。”我說。

“冰雪聰明。”他誇我,“你要不這麼乖巧,會遭殃的。”

我低頭看自己的白裙子,上面蹭了一塊難看的泥。張漾低下身來,用手指輕輕地彈掉了它。然後他說:“我們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獨自縮在我小屋的陽台上抽煙,我沒有煙癮,但香煙讓我變得安定。夜裏十點,開往北京的火車已經離開兩小時,兩小時,差不多三百多公里的路程,然後,會變成四百公里,五百公里,一直到一千多公里。

這條漫長的路,我知道他很難再回頭。

再見,也許永遠不見。

我內心固執的追求,只有我自己看得見。但我希望我沒有錯。我絕不能像吧啦一樣,錯了又錯。

開學了,爸爸媽媽一起送我到上海去報道。

辦完手續后,我們一家三口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簡易的餐館吃飯,吃着吃着,媽媽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爸爸連忙給她遞上紙巾:“放心吧,我們李珥肯定能把自己照顧得倍兒好。”一面說,他一面朝著我眨眼睛。

“是呵。媽媽。”我握住她的手說,“放心吧,我每天給你打一個電話。”

她抽泣着:“你這孩子,從小就多病多災,又沒離開過我,你叫我怎麼放心!”

“好啦,媽。”我低聲說,“這裏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給人看見多不好意思啊。”

“別哭了。”我爸也哄她,“今晚我陪你去逛新天地!”

“我要帶女兒到上海的大醫院把耳朵複查一下。”媽媽忽然說,“上海車子多,交通又亂,她的耳朵萬一……”

“媽!”我打斷她,“我沒事的,你不要瞎操心。我過礪返氖焙潁Vた辭宄炻痰疲共恍新穡俊?/p>”你千萬不能一邊走路一邊聽MP3!“

“嗯。”

“學校里吃飯盡量早點去食堂,冷的飯菜對胃不好。”

“知道了。”

“外面不比家裏,與人相處要有技巧。能讓就讓,不要跟人較真。”她真是嘮叨得不行了。那一刻我真佩服我老爸,可以忍受她忍受這麼多年。

“是。”我依然乖巧地答。

“我家女兒我最清楚。”我爸說,“沒有比她更乖的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她乖有什麼用,外面的壞人可多了。”我媽的心思真是越想越歪,我和老爸相視一笑,各自心照不宣地吃起東西來。

有時候想想,像我父母愛我一樣,我也真的很愛我的父母,但是,我的內心,是他們看不到的。我很難想像他們看着我在陽台上抽煙會怎麼樣,看着我被別的男生擁抱會怎麼樣,也許我媽會就此暈過去也不一定。就憑這一點,讓我深深地相信一句話:人的心,深似海。

誰知道誰在想什麼,誰又會是誰的救世主。

我早明白這一點,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堅持着我自己的堅持。

新生集訓結束后,正好是一個周末。我買了一張上海地圖,研究了大半天,換了一條新裙子,坐了很長時間的地鐵,又走了好長時間的路,終於找到了那所學校。學校的招牌顯得有些陳舊,也沒有我想像中的氣派,我在門衛室問了一通,又抓住兩三個學生問了一通,總算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我在男生宿舍的樓下看到一個名單,上面寫着各個宿舍的人名。名單已經有些破了,我用手指在名單上划來划去,終於停在那兩個熟悉的字上的時候,我的心裏有一種翻江倒海的憂傷。

302.他住302.

高考的洗禮(4)

那是一幢很舊的樓房,木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讓你有隨時會踩空的錯覺。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我在心裏說:“許弋,我來了。”

我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平頭的看上去愣頭愣腦的男生。

“找誰?”他很防備地看着我問。

“許弋。”我說,“請問他在嗎?”

“不在。”他要關門。

我用手攔住:“請告訴我在哪裏可以找到他?”

“你打他手機吧。”

“請告訴我號碼。”

“我沒有。”他說。

“拜託你。”我說,“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他捧着一本厚厚的書,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陣子,這才告訴我說:“你從校門出去,左拐,順着走十分鐘,有個酒吧,他周末應該都在那裏打工。”

我跟他道謝出來。九月的上海,天高雲淡。三百六十五天,從知道他到上海來讀書的那一天起,這條路我走了三百六十五天。我想起他拎着一個大書包走出校園的那一瞬間,我想那些在教室里苦苦讀書的日夜晨昏,憑着心裏的一個意念不敢輕言放棄的理想。現在,我終於要見到他了,我並沒有以前想像中的那樣慌亂,彷彿只是去見一個老友,彷彿他已經在這裏等我多年。

酒吧的名字只一個字,叫:等。

它座落在整條街的最角落,小小的門面,要是不注意,會把它給忽略掉。我推門進去,中午時分,酒吧里幾乎沒什麼人,裏面的設施也很簡單,幾個紅色的沙發,暗色的長條木頭桌子,桌上長長的玻璃瓶里擺幾枝盛放的黃色野菊。我剛坐下就看到了他,他穿制服,拿着單子走到我面前,問我:“請問喝點什麼?”

我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

他認出了我。把單子放我桌上,轉身走開了。

“許弋”。我喊他,我糟糕地發現,我的嗓子忽然啞了。

他背對着我站住。

“你今天有空嗎?”我說,“我想跟你聊一聊。”

他轉身對我說:“對不起,小姐,我要工作,晚上十一點才下班。”

我微笑着對他說:“好的,請來一杯冰水。”

“對不起,這裏不賣冰水。”

“那麼,西瓜汁。”我說。

幾分鐘后,他給我端來一杯紅色的西瓜汁。外加一杯冰水,水上飄着一片金黃色的檸檬。他把它們放到我的桌上,低聲說:“我請客,你喝完後走吧。”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冷漠。我控制着我的眼淚,不讓它輕易地掉下來。

他走開了。

我從背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書來看,老掉牙的杜拉斯的《情人》,我看過這部影片,梁家輝和他的法國小情人,在異鄉旅館裏,她不顧一切索取愛的眼神令我激動。準確地說,我只是看了一半,因為看到一半的時候,媽媽買菜回來,在她有些不安的眼神里,我關掉了電視。

結局和我想像中一樣。分離。

我把書合起來的時候,黃昏來了,酒吧里終於開始熱鬧起來,一群穿着很時尚的女生嘻笑着推門進來。她們好像是藝術學院的,對這裏很熟,我看到一個穿着大花裙子紅涼鞋的女生伸出手來,在許弋的臉上捏了一把。

許弋笑着。我天使一樣臉蛋的許弋。他還是那樣帥得沒救。

“許弋,明天我會去野營。算上你一個啦。”另一個女生尖聲說。

“好啊!”許弋伸出手,在女生頭上快速拍了一下。女生們笑得曖昧而又燦爛。

他們果然已經非常熟。

我在桌上放上五十元,背上我的背包,起身離開。

走出酒吧,看着上海的黃昏高樓錯立的陌生的天空,我已經失去哭的慾望,我必須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我清楚。

忽然,有人在後面伸手拉住了我。

我回頭,看到許弋。

“你的錢。”他把錢遞給我說,“說好了我請客的。”

我推開他。

“拿着吧。”他說,“我還在上班,不能跟你多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把錢接了下來。

他轉身進了酒吧。

我走到地鐵站的時候,決定回頭。我對自己說,絕不輕言放棄,絕不!於是我又回到了酒吧的門口,我在路邊的台階上坐下,開始看書。黃昏的燈光讓我的眼睛發漲發疼,我還是堅持着看書,書上的字漸漸進不了我的眼睛,我還是堅持着看。我說過了,很多時候,我都對自己的任性無能為力。

夜裏十一點零五分。我看到許弋從酒吧里走出來。他換上了自己的衣服,沒有背包,手插在褲兜里吹着口哨過馬路。我揉揉蹲得發麻的雙足站起來,我想跟蹤他,我知道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我寧願相信他已經習慣這樣的方式,並且我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此時此刻,我真希望我有一件白色的T恤,綠色的油彩,上面寫着“我愛許弋”四個字。然後我可以站到他面前,不需要任何的言語。

可我還沒來得走到他身邊,就看到一輛綠色的越野車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三個男的,他們和許弋說了幾句話,其中一個人伸出拳頭就對着許弋的臉打了過去。

許弋捂住臉,蹲到了地上。他很快站起身來,想跑,但被他們死死的拉住,並把他往越野車上塞。

我疾步跑過去,大聲地喊:“你們要幹什麼?”

我的突然出現讓他們都嚇了很大的一跳,包括許弋。“你怎麼還在這裏?”他問我。

“等你下班。”我說。

高考的洗禮(5)

“她是誰?”一個嘴裏嚼着口香糖,頂着一頭金黃色頭髮的男生指着我問許弋。

“不認識。”許弋乾脆地說。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鼻子上還留着新鮮的血跡。我的心尖銳地疼起來。

“是嗎?”黃頭髮說,“是真的不認識?”

“你們想幹什麼?”我繼續問。

“呵呵呵。”黃頭髮笑起來,“我們是朋友,請他去喝酒,小妹妹你要是沒事,就回家洗洗睡吧。”

“等下!”我說,“如果你們一定要帶他走,我就打電話報警!”

“你別胡鬧!”許弋大聲吼我。

“哦?有趣!”黃頭髮看着我的表情讓我害怕,但我強撐着與他對視,不願意認輸。

“你到底是誰?”他問我。

“我是許弋的朋友。”我說。

“女朋友?”

我看着許弋,許弋面無表情,然後我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你男朋友欠了我們五千多塊錢,你是不是替他還了?”

我想了想,點點頭說:“好的。”

許弋吃驚地看着我。

“好的。”我說,“不過我的錢都在卡上,現在太晚了,不知道能不能取出來。最晚明天,銀行一開門,肯定把錢還給你們。”

“聽到了,明天一定還。”許弋說,“你們明天來取吧。”

“再信你一次!”黃頭髮用手指了許弋一下,“明天是最後期限,早上十點,就在這裏還錢。我警告你不要耍任何花招,不然,你就得親自去跟我們老大解釋了。”

“知道了。”許弋說。

黃頭髮他們跳上了車,車子就要開走的時候,車窗搖開了,黃頭髮嚼着口香糖,大聲對我喊道:“小妹妹,交友要慎重啊!”說完,他搖上車窗,車子很快開走了。

許弋看了我一眼,推開我往前走。

“喂!”我喊住他,“喂!”

“你走吧。”他說,“沒聽人家說嗎,交友要慎重啊。”

“你還記得我嗎?”我有些絕望地問。

“不記得。”他給了我想像中的答案。

“你撒謊。”我說。

他想了一想,問我:“你是不是真的可以借錢給我?”

我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你餓嗎?”他問我。

“餓。”我說。

“那我們先去吃飯。”他說。

許弋說完,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後面,我們一直沒說話,他也沒有回頭看過我。走到離他們學校不遠處的一個小餐館,他逕自推門進去,我也跟着進去了。夜裏的餐館沒有人,地上是水剛剛拖過的痕迹。桌子上有紅色暗格的餐布,上面鋪了一層帶有油漬的薄薄的塑料布。許弋皺皺眉,很乾脆地把那張塑料布一把掀了下來。這下是乾淨的桌面了,細格子布上畫了一個小熊,沒心沒肺地盯着我看。

一個胖胖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把菜單遞過來,許弋點了兩三個菜,說:“來瓶啤酒。”

我抱着我的包在他的對面坐下來。許弋終於看了我一眼,然後他問我說:“你呢,也來一瓶酒?”

“我不喝酒。”我說。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雲煙,晃出一根來,遞到我面前。我搖搖頭,他把煙抽出來,自己點着了,默默地抽。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欠別人的錢?”

他說:“不關你的事。”

我說:“要我替你還就關我的事。”

他抬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說:“賭輸的。”

我說:“那你以後不要再跟別人賭了。”

他說:“好的。”

菜端上來,他要了一大碗米飯,狼吞虎咽,但吃相尚好。我坐在他對面看着他吃,一點胃口也沒有。其實我真的也很餓了,可是我吃不下,我想起很久以前有個男生坐在我對面吃麵條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常常這樣,很餓,但卻一點兒也吃不下。”我現在就是這種狀況。

許弋忽然問我說:“你住哪裏?”我說出地址。他說:“那麼遠?你還要先去銀行,早上十點能趕得及過來嗎?”

“行的。”我說,“我可以起早。”

“要不你別走了。”他說,“我安排你住我們學校的女生宿舍。”

我有些遲疑,他看出我的疑慮,說:“你不要怕,女生宿舍里都是女生。”

我白他一眼,他卻忽然笑了。

“你的名字?”他問我。

“李珥。”我說。

“對,我想起來了,是這個名字。”他說。

他笑起來,是那麼那麼的耐看,時光在那一刻忽然跌回我的高二時代,我寂寞空洞的十七歲,看到他的第一眼,在黃昏的街道旁,斜斜靠着欄杆的一個男生,背了洗得發白的大書包。他的臉,是如此的英俊。那時的我,還是個青青澀澀的女孩子,愛情在心裏初初萌牙,翻天覆地,慌裏慌張,從此認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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