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依稀流年

第六章 依稀流年

經常出入風月場的都聽說了,琴瑟軒來了個豪闊的主顧,竟把花魁娘子石玉仙包了下來。再一打聽,此人是個新科進士,家資萬貫,據說還和當朝的大員有着什麼關係。這些資本擺在這,聽者也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用問,說的正是李沐風了。

這幾日,李沐風天天泡在石玉仙的繡房裏,品茶飲酒,彈琴下棋,好不逍遙。當然,這是表面,實則他正在不無焦急的等待着孔孟生的消息。然而經過這些年的風霜磨練,他早學會了喜怒不行於色,雖然未必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這等事情,他還是藏得住的。

顧況一直跟着他。不過作為一個書童的身份,自然不能去陪主人喝酒,只好於外間等待着,百無聊賴之際,便和石玉仙的丫鬟紅兒下棋作為消遣。

這紅兒就是魏清衫安插的人,當年的佈置,今日終於派上了用場。不過她身份不夠,年紀幼小,不可能知道什麼內幕。就連李沐風主僕的身份,她也並不明白,只是隱約知道這是幽州的重要人物,要她多方協助。

石玉仙在琴瑟軒地位超然,連帶着紅兒的身份也特殊了起來,這使得她時刻處於一種異樣的目光中,沒人可以交心。而對石玉仙,她又只能用一種虛假的身份來逢迎,自然也不能說什麼心理話。

顧況的到來,讓紅兒着實高興了。在她眼裏,這少年只比自己稍大,生的俊俏瀟洒,風度不凡,絲毫沒有半分下人的奴氣。更重要的,此人和自己都算隸屬幽州,再也不用顧及那層隔膜。這些日子,她拉着顧況,唧唧喳喳說了許多話,竟似比這幾年來說過的話加起來都多。顧況也沒甚麼,總是一副淡然的笑容,慢條斯理的應付着,也不知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日無事,紅兒又拉着顧況下棋。顧況當日家中讀書時,於這些上很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加之他頭腦敏捷,聰慧洞澈,因而棋力極好,無論雙陸還是圍棋,在幽州就難逢敵手。和這小丫頭下棋,自然提不起什麼興趣。他倒也不拒絕,只是隨意走上幾步,就足以讓紅兒皺眉冥思了。

幾盤下來,紅兒丟盔棄甲,慘敗而歸,不由得紅顏大怒,眼圈都有些發紅了。可看顧況依舊是一副“干卿何事”的淡然,更加讓人看着有氣。

“不下了,不下了!”紅兒一氣之下拍散了棋子,猛然站起身來。

“哦,那也罷。”顧況依舊淡淡的,慢吞吞站起來,轉身就要出去。

“你!”紅兒更加生氣,她在琴瑟軒耳濡目染,見了無數男人圍着石玉仙打轉,怎麼自己就被人如此輕視?她下意識的拉住了顧況的衣袖,“你等等!”

顧況沒留神,兩人一扯之下,卻把他長袍的衣襟扯開了,一個布包翻滾着落下,跌出兩截晶瑩的物件。

是一支斷開的玉簪。

顧況登時呆了呆,待他反應過來,紅兒已然將其揀在手中,得意的晃着,似是找回了面子,紅兒笑着說:“大男人還帶着個姑娘的簪子,羞也不羞!”

“還我!”顧況的手掌閃電般探了出去,牢牢地攥住了紅兒的手腕。紅兒只覺得一種刺骨般的疼痛襲來,手掌麻木,立刻沒了知覺。她驚呼一聲,簪子已經劈手被搶了過去,此時,顧況才放開了紅兒,纖細白皙的手腕上,多了幾條烏青的淤痕。

“你……”紅兒捧着腕子,抽泣着,拚命忍着眼中的淚花。她不敢哭,怕驚動了旁人,她不明白,這少年怎的突然變了一個人,那一瞬的感覺,好像一隻兇殘的猛獸。

“是什麼好東西!”紅兒哽咽着,“兩截破簪子,我才不稀罕看呢!”

“破簪子?”顧況怔怔的凝視着手中的玉簪,過了半天,突然冷笑道:“要是剛才你把這弄壞了,我就……”

顧況收了話,轉身出去了。紅兒心有餘悸的看着他的背影,琢磨着那句話。

“我就……”

就什麼呢?顧況雖然沒說,可紅兒能從他的眼神中讀到答案,那一定是:

“我就殺了你!”

他是認真的!紅兒知道,那一刻,顧況的眼中確實流露着殺機。紅兒只覺得周身一陣發冷,恐懼如沉甸甸的石塊般壓上心頭,與此同時,一種強烈、不可抑制的好奇湧上來,她獃獃的想:“這少年,究竟是什麼人?”

外面的這些事情,暖閣內的人並不知曉。李沐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石玉仙談着天,雖然未露急躁,畢竟有些心不在焉。石玉仙怎能看不出,說話間突然收了口,一雙妙目定定的瞧着李沐風,倒把李沐風看得一陣發愣。

“怎麼?”李沐風問。

“能有什麼呢?”石玉仙噗哧一笑,道:“就是嚇嚇公子,看還想着別人不?”

“哪的話,在石花魁跟前,還敢想着別人?”李沐風笑了。他確實沒想別人,不過心中也確實有事,只不過,他藏的很深,石玉仙再是聰慧,也看不透的。

“我卻不信,公子心裏就沒有人么?”石玉仙抿嘴笑道。

李沐風聽了,心中暗笑,這石娘子莫不是試探起家事來了?也難怪,這等風塵女子,求的莫不是嫁個好人家,這石玉仙心急,倒也情有可原。不過話雖這樣說,她在李沐風心頭的品級,登時降了一檔。

李沐風懶洋洋道:“石娘子卻來相試?這事情容易的很,若花魁願意,我鄭群玉便替花魁贖了身子,到時,嘿嘿。”他笑了幾聲,沒在說下去。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她當真願意,自己也無妨做做順水人情,到時侯再來個偷梁換柱,冒牌鄭群玉又變成了正主,便也和他無關了。

誰知石玉仙聽罷,冷笑一聲道:“鄭公子錯會了,我石玉仙身子輕賤,可不敢污了公子的門楣!”

李沐風一怔,便覺有些尷尬,一時不知如何說話。石玉仙小小發了通脾氣,便覺有些歉意,又勉強笑道:“鄭公子,玉仙冒失了。”

“無妨,無妨,那是我的不是,”李沐風擺擺手,歉然道:“我真箇領會錯了,只是……”

他想了想,道:“這話說出來,玉仙勿怪。只是我想,想要脫籍嫁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玉仙這話卻讓我糊塗了,難道未曾為自己今後打算,或是早有了出路?”

若是早有了出路,那就無怪乎石玉仙適才的惱怒,可若當真如此,那人又何必讓她繼續在這裏拋頭露面?

石玉仙搖搖頭,道:“那有什麼出路?只是要說非嫁人不可,那也未必!”

“哦?”李沐風奇道:“願聞其詳。”

“身為女子便定要嫁個男人不成?”石玉仙淡淡地道:“若嫁個達官貴人,少不得為婢為妾;若嫁個粗俗百姓,又有何生趣?倘若嫁個殷富的商家……”

李沐風點頭接口道:“商人重利輕離別。”

石玉仙眼眸一閃,笑道:“原來鄭公子倒是奴家的知己!”

李沐風淡淡笑道:“然則這也不嫁,那也不嫁,莫非這世上的男子,當真沒好人了?”

“那也不是,只是‘緣分’二字,卻難寫的緊……”石玉仙忽然低了頭,音調低沉了下來。

李沐風心中一動,便知這石花魁定是有隱痛在心的。他嘆了口氣,懇然道:“既然緣分難求,玉仙更加該為今後打算了。”

“今後么?”石玉仙突然格格笑了起來,“有人給我推過命,說我定然青春夭壽,這今後么,倒也不必煩惱了。”

李沐風大吃一驚,仔細端詳了石玉仙片刻,卻見她不似說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擺手道:“江湖之人胡言亂語,也是信得的?”

“公子不信命么?”

“我自然……”話到唇邊,突然凝固了。自然不信么?那自己這千載跨越,經年波折,幾番生離死別,便不是命運的安排么?

人是不能任由命運安排的。這話他曾經和李承乾說過,然而回首往事,自己難道不是在命運中隨波逐流么?現在想來,當真跳出命運安排的,反倒是李承乾。

說放就放,當真瀟洒啊。可自己放得下么?若是李承乾和自己易地而處,他又放得下么?此時的李沐風,身上背負的已然不僅僅是自己的命運。

道阻且長,卻只能繼續跋涉。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話,未曾說出口,終於轉成一聲茫然的嘆息。

“公子!”恰到好處的,顧況出現在門口,打破了屋中既微妙又尷尬的氣氛。

“有事?”李沐風看了他一眼。

顧況只是點點頭,沒再說話。李沐風朝石玉仙笑着告了罪,轉身隨顧況出去了,石玉仙在後面笑道:“你們這主僕,都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

“對了。”李沐風在門口停住了腳步,“玉仙,誰給你推的命?”

“或許公子聽說過,是桑道茂。”

“竟是他么?”李沐風念着這個名字,終於和顧況出了門。

“公子,桑道茂是誰?”顧況到底脫不了少年心性,離開了琴瑟軒后,反先問起這個。

“此人在長安名傳坊間,名聲堪比袁天罡和李淳風。只是他畢竟乃一卦師,只是在市井百姓中揚名罷了,出了長安,便無人知曉。”

顧況點點頭,轉過正題道:“孔大人邀了房相過府品茶,就在明日。”

“好得很。”李沐風眼中精芒一閃,緩緩道:“若說動了房玄齡,長安便一半到手了。”

“若說不動呢?”

“這話,又轉回當日了?”李沐風看看顧況,淡淡一笑,“當日我說,你看錯了我,可知為什麼?”

顧況沒有說話,卻緊緊抿住了嘴唇。

“因為你看錯了房玄齡。”李沐風沒等顧況回話,自顧說道:“房玄齡或許不幫我,但也絕非太子一黨,他心中有自己的計較。否則,以我的行事,會拿孔尚書一家的安危來冒這個險么?”

“從那件事起,你成熟多了。”李沐風輕輕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一直心存怨恨,我不怪你。就連我自己,也是怨恨自己的。”

“但是,”李沐風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別讓這些蒙蔽了你的眼睛。”

顧況怔怔的看着燕王,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當真怨恨他么?或許是吧,若燕王不說,他自己總也品味不出壓在心地的這種滋味。可若單隻是怨恨,為什麼又有這如許的酸澀,如許的疲憊?

怨恨燕王?那自己呢?該不該怨恨自己?

他茫然跟着李沐風前行,心中混亂無比。不知過了多久,李沐風突然站住了身子,怔怔的看着前方的一處門第。顧況定了定神,見那是一座雄廓深邃的大宅院,也不知其深幾許?門前一對威武的石獅子,竟比禮部尚書府前的還要有氣勢,只是似乎好久沒人擦拭,上面滿是青斑綠駁。

抬頭看去,一支斜斜探出的樹枝擋住了視線,看不見門上的匾額。顧況越發好奇,朝前走了幾步,才發現門上橫掛的匾額已然被風雨侵蝕得陳舊異常,卻仍然能清晰的看到上面寫着三個大字:燕王府。

字本是金粉描成的,如今片片剝落,暗淡無光。幾年的時光,就洗去了曾經的鉛華,這所宅子擁有過的一切榮耀和喧囂,就如匾上的字跡一般,都已經零落了。

顧況悵然回過頭,看到燕王仍在靜靜地凝望着,他,此刻想到了什麼呢?

李沐風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他只覺得一種莫名的愁緒堆滿心頭,欲說還休。自己,尚不是感慨的年紀,可此情此景,卻寫滿了滄桑。庭前的樹木,竟已然這般茂盛,竟似要將這座昔日的王府整個藏入叢中。

好久,他嘆息着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顧況自然懂得。這是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的典故,說的是恆溫北征,過金城,見當年手植之柳皆已粗愈十圍,當時便發出了這句感慨,而後竟“攀枝執條,泫然落淚”。

燕王這句不經意的感慨,讓顧況稍稍理解了他心中堆積的愁緒。雖然和恆溫當年用事不同,然而這百年一呼,卻共發同一心境。

多少滄桑,盡在其中。

李沐風靜默了半晌,突然道:“顧況,你說這府邸,比幽州如何?”

顧況道:“幽州大不如此處。”

“那幽都比長安又如何?”

“遠遠不及。”

“是了。”李沐風若有所思道:“那我為何放着好好的長安不留,卻去了幽州?”

顧況一愣,燕王這是問什麼呢?為什麼不留在長安?答案當然很多,比如,形勢所迫,不得不為。再說,一名逍遙王爺的權柄又如何比得過一方諸侯?燕王現在這選擇,怎麼說也不能是錯的。可是,這當真是他想要的答案嗎?

李沐風並沒有期待顧況的回答,他似乎根本是在詢問自己。過了好半天,他略帶嘲弄的笑了,“這,便是所謂的命運吧。”

他轉過頭,朝顧況道:“你信不信命?”

“不信!”顧況回答的很斬截。

“是么,”李沐風並沒有感到意外,只是淡淡的問着:“為什麼呢?”

“若是人由命運擺佈,我們所作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顧況輕輕咬着牙,雪白的牙齒閃着寒光,冷笑道:“難道無憂當日,便是命該如此?若這樣,我還報什麼仇呢?我當日便發了誓,決不相信什麼命運,也不聽從它的擺佈!”

“你說的很對。”李沐風低下頭,用理解又憐惜目光看着他道:“你就是你,從沒有命運能夠主宰你,也不會再有人來改變你。”

他頓了頓,又把目光投向那座破落的府邸,緩緩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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