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捷報傳
落日的餘暉越過西方的山巒,將一片火紅灑落在大地上。營門的影子長長地投射過去,幾乎拖滿了整個營盤。斑斕斜橫的陰影將大營分割開來,縫隙間是火紅的霞光在流淌。
糧營守備,這是一個相對安逸的差使。至少目前來看,敵人不會有多餘的兵力來迂迴劫營。在大軍勢如破竹的時候,這個掌管糧草的將領多有牢騷,因為這個差使妨礙他去立下赫赫戰功。然而,前線漸漸吃緊,甚至於一退再退,這個守將也終於閉嘴,反而在心中開始暗自慶幸。
就在晌午時分,手下向他彙報,有一人一騎鬼鬼祟祟的在周圍探查,被發現后便倉皇遁走了,當時他只是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可並沒給予重視。
就他看來,那個人很可能是個鄉民,就算有馬也說明不了問題。看看敵人有沒有離開,這是一般人的正常反應,除非活得不耐煩了,再英勇的鄉民也不敢打軍隊的注意。
不要理會,敵人不可能繞道來襲,這是他的想法。既然不是敵人,那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安穩的守着最好。
抱着這個想法,他穩如泰山的縮在營帳里,例行的巡查全都交給屬下,甚至不聞不問。
然而,事情總朝人們意願的相反方向發展,套句俗話,叫“怕什麼來什麼”。守備大人剛要享受一下難得的清靜,就聽外面一陣大亂,帳簾猛然挑開,一人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
“大人!大事不好了!”
不用他說,守備也發現了外面的異動。從簾縫看出去,分明有火光在跳動。他猛然直起身子,面色如土,要是這軍糧出了問題,自己的腦袋鐵定不保。
“一幫飯桶!你們都幹什麼吃的?糧食要是燒沒了,咱們個個都活不了!”
他大踏步走出營帳,根本沒理會那個拚命搖頭的親兵。那小兵被劈頭罵的腦袋發矇,一時結結巴巴,連話也說不清了。
“不、不是!”那親兵終於把憋在嘴裏的話吐了出來,望着守備的背影大叫道:“是敵襲!”
守備似被這話擊中了,他身子一顫,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突然仰面跌倒。小兵湊近一看,一支顫巍巍的羽箭正在胸口上晃動。
李沐風和顧況正指揮人到處放火,此時,所有騎兵的背囊里都裝滿了糧食,對剩下的糧草已經完全沒有惋惜的念頭。
當然,李沐風例外。他的想法自然超脫於這個戰場、甚至這場戰爭。幽州受襲,破壞難以計算,這些糧食對於戰後重建是極為珍貴的資源。而顧況只需對眼下這場戰鬥負責,則相對實際的多,他只強調兩點,第一,咱們帶不走這麼多糧食;第二,戰爭不知還要持續多久,留下糧食只能資敵,完全沒有半點好處。
李沐風被說服了,在戰場上,他完全尊重將領的意見。在他看來,在不同的領域啟用不同的人才,並給予完全的信任,是一個成功領導者應有的素質。
在他的時代,這是一個經驗總結,源自於千百年歷史的興衰成敗。
李沐風靜靜地看着。火光已經映紅了天際,和西方的晚霞交映生輝,原本凝固的影子都在瘋狂的跳動,隨着火焰群魔亂舞。紅色,成了這片天地的主宰,有霞光,有火光,而在地上靜靜流淌的,是鮮紅的血。
“顧況,差不多了吧?”他微一皺眉,對眼前的情景突然感到了一絲厭惡。實際上,對於鮮血,死屍,和火焰,李沐風已經差不多可以做到漠然視之,而真正讓他厭惡的,就是自己的漠然。
當漠然成為了習慣,自己就當真要迷失了吧?
顧況看着熊熊火光,也在差不多相同的問題,然而燕王一問,讓他猛然一驚。眼下,自己是這支隊伍的統帥,要是抱着這樣的思想,等待他們的定是一條不歸路。他自失的一笑,道:“是了,看到火光,周邊的守軍就會趕來,嘿嘿,倒是個圍點打援的好時機,可惜手裏沒兵,只能倉皇逃命了。”
他看着那些部下,一部分人正在把失去戰鬥意志的敵軍驅趕到一處,有些人仍在來會尋梭,看到沒有點燃的穀倉便扔上一個火把,還有些人靜靜的圍在他和燕王周圍,火光把他們的面龐映的忽明忽暗,只能看清一些堅毅冷硬的輪廓。
恍然,就是一群浴火英雄的造像。而自己,就在他們中間。
若有此等雄兵十萬,當可橫掃天下。一瞬間,顧況腦中冒出了這個念頭。
少年立刻警覺了,他意識到了這種念頭是多麼的危險,有意無意朝燕王看去,卻見後者正在看他,目光淡然,卻智慧而洞澈。
“集合!”顧況別過臉去,朝部下大聲的發出號令,騎兵行動迅速,立刻集結在他的身邊。顧況深吸口氣,穩了穩心思,朝燕王投去詢問的目光,而李沐風微微一笑,輕輕搖頭,意思是說:軍隊是你的,我可不管。
“我們走!”顧況低喝道。聲音不大,卻在格外清晰。一騎突然竄出,然後是兩騎,十騎,百騎……騎兵隊如風般沖入黑暗,幽靈似的隱沒了。
半響,關中士兵才從突如其來的恐懼中蘇醒過來。火光衝天,已經沒有熄滅的可能,他們默默的聚在一起,看着火焰飛騰跳躍。軍營中,除了火焰“噼啪”的聲響,再無別的聲音。
“剛才我在想,若有如此精兵十萬,何愁天下不平?”黑夜裏,顧況的眸子閃閃發亮,宛若天上的星辰。
李沐風看了他半天,笑笑道:“你不是想回家讀書了嗎?”
“是的,這已經不是我該想的事情。”顧況有些迷茫,也不知自己心地到底藏了什麼想法。彷彿既是悵然若失,又是歡喜期待。
他從來都認為,一個時代即將圍繞燕王展開。或許,每個少年心裏都藏了一個夢,都希望參與和見證一個大時代的發展變化。現在,這個機會就在手中,自己卻又張開手掌,任它輕輕滑落。
自己的夢想是什麼,他從來不知道,莫非就是輕鬆寫意的生活嗎?現在的自己,還能回到以前,回到不知憂愁的少年歲月中嗎?
他攤開手,怔怔的凝視着。已經不同於往日,白皙的手掌添了幾道冷硬的線條,那正是戰爭留下的痕迹。
“回去吧。”李沐風突然說話了,“打完仗,你就回家去。戰爭不該讓你這樣的少年參與,你們也不該只有這樣的出路。”他頓了頓,露出一絲笑,道:“再說,你若在戰場上有個三長兩短,我又如何向無憂交代?”
顧況也笑了,可笑容凝固在臉上,綿長的嘆息回蕩在心裏。
無憂,你到底在何方?
趁着夜色,幽州騎兵甩開聞訊而來的敵軍,在一處安全的地方紮下營寨。事實上,要在黑夜中追擊一支騎兵實在有些困難,何況對方根本是條訓練有素的毒蛇,隨時有可能回頭咬上一口。因為這個原因,敵人的追擊似模似樣,卻全無效率,讓他們輕鬆的躲了開去。
李沐風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這群騎兵行動隱蔽,來去如風,實在有做強盜的素質,而顧況正是一個合格的強盜頭目。或許,這正是顧況的風格吧?
第二天一早,李沐風和顧況便再次展開搜索,一個村落一個村落的尋找,希望能找到莫無憂等人的下落。然而他們失望了,這樣過了兩天,依舊沒有收穫,莫無憂一行就像蒸發了一般,沒留下半點蹤跡。
“不對……”顧況的眉毛擰到了一起,焦慮之情溢於言表,“咱們一定是漏了什麼地方!無憂公主不可能跑這樣遠的。”
“往回走!”李沐風也有了同樣的感覺,道:“回當初的地方看看,也許有什麼錯過了!”
兩人心意相同,當下便率軍回返,朝當初休憩過的那個村落趕去。他們都有種預感,無憂或許就在那附近。
然而沒走多遠,就看到前方隱隱有煙塵騰起,分明是有軍隊行動的跡象。李沐風一愣,莫非敵軍對他們有所察覺,竟派大軍尋到了此處?顧況滿臉詫異,他見塵頭紛亂,也不知來了多少人馬,心中為之一緊。左右一看,不遠處有座小山,對這大道這邊是條漫坡,騎兵盡可馳騁,當下便將人馬埋伏在此處,然後靜靜的觀望。
不多時,敵軍露了形跡。先前有數百人,盔甲散亂,倒拖了兵戈,似一群沒頭的蒼蠅般逃竄着。李沐風和顧況互望一眼,都覺得十分奇怪。心中尋思,莫非是關中軍的誘敵之計?可看了片刻,疑慮再生,要說是誘敵之計,這未免做的有些太過逼真了。
一會兒工夫,前邊幾百人早已跑了過去,後面又有千餘人尾隨而至。仔細一看,卻不是追兵,竟也是一隊潰敗的關中部隊。這幫人顯然平時在腿上下功夫少了,漸漸和逃跑的第一方陣拉開了距離,眼見越離越遠。
“奶奶的,老子不跑了!”一條大漢突然站住身形,轉身立在當場。此人身着重甲,似乎是個將軍級別的人物,不過這身鎧甲眼下成了累贅,逃跑都比別人困難幾分。
“跟他們拚了!”將軍一揮手,動作頗有氣勢,卻聽不到有人響應。回頭一瞧,一干人早已奔出老遠,將他孤零零留在了後面。不知情的看來,這位將軍是打算單騎斷後,當真是一等一的壯士。
“媽的!”將軍大罵一句,轉身喊道:“上山,都上山!他娘的,你們兩條腿還跑的過四條腿?”
一聽這話,那些士兵頓時醒悟,紛紛朝小山爬去,坡上一時綴滿了人,就像一群搬家的螞蟻。
一名士兵對爬山頗有心得,已經遠遠將同伴摔在身後。只見他手腳並用,連竄帶爬,不一會已經上了山頂。他擦了把額頭的汗珠,伸着腦袋往前一看。卻突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前面。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在山頂響起,驚得所有人抬起了頭。一人化作滾地葫蘆,骨碌碌滾下山坡。上得快,下得更快,片刻功夫就到了山腳下,直接滾到那將軍的腳邊。
“見鬼了?”將軍見這小兵安然無恙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便劈頭罵道:“想嚇死人?”
“將……將軍……”小兵伸手朝山頂上一指,手指抖個不休。
“你娘的,話都說不……”將軍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後半截話一下給噎回了肚子裏,只是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山頂。
小山頂上,一隊騎兵現出了身影。黑色的戰馬,黑色的甲胄,還有緩慢卻整齊劃一的抽刀動作,無一不在壓迫着所有人的神經。就那一瞬間,雙方靜靜的對視着,誰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媽呀——”不知是誰一聲驚叫,關中軍似是從惡夢中驚醒,轟然潰散。有人已經快爬到山頭,此時恨不得扇自己兩記耳光:怎麼就爬着這樣利索?上千人連滾帶爬的逃下小山,雜亂的堆在山腳,爭相擁擠踐踏。好在天寬地闊,有的是地方可跑,還不至於發生踩死人的慘劇。
“一群廢物。”顧況冷笑一聲,把手一揮,騎兵順着山坡,迅猛絕倫的沖了下去,逃跑不及的士兵根本來不及躲閃,就給人馬的強大衝力撞飛,倒在地上不知死活。騎兵的戰刀拿在手裏,只需橫向伸開,甚至省了揮刀動作,便可毫不費力的收割生命。
顧況並沒有衝下去,他和李沐風並騎立在山頭,如天神般俯視戰場。充斥在他心頭的,更多的是對關中軍的蔑視,曾經對人命的悲憫已經消失無蹤了。
曾經,他說過,對自己的同胞,他無法揮出手中的戰刀。
再曾經,他還說過,好好的都是人,我們為什麼要殺契丹人?
底線,就在不知不覺間後退着,而且理所當然。
“治軍不嚴,便是這個下場。”顧況似乎在對自己說,又似乎在對燕王說。
李沐風的心思卻沒在這裏,他在想着另一個問題:關中軍究竟是怎麼了?莫非前線有變?他並不懷疑薛禮能夠打敗薛萬徹,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樣的迅速,這樣的勢如破竹。
“顧況,你怎麼看?”
“哦——”顧況依舊盯着戰場,輕輕笑道:“此軍新敗,早沒了士氣,再被我軍威名所嚇,根本無心抵抗。要是他們能事先觀察一番,也不知有現在的下場,究其根源,還是訓練無方,治軍不嚴……”
“誰問你這個?”李沐風皺了皺眉頭,瞪了他一眼,“殺幾個敗兵,是不是太過得意了?光看眼前嗎?我問你全局的形式,你若事事局限眼前,能成什麼大事?”
顧況倏然一驚,心頭幾分驕氣登時收斂,暗自道了聲“慚愧”。他忙朝燕王施了一禮,道:“燕王見教的是。”
李沐風搖搖頭,微微笑道:“也就是你,旁人我便任他去了。”
這話大有學問,看似是安撫之言,仔細分析,卻是一句大實話。裴行儉和薛禮是不會犯這等錯誤的,即便是有,李沐風也不會用這種口吻當面指出。他們轄下的將領自有他們去約束,和燕王沒什麼關係。只有顧況是個例外,他年紀小,身份特殊,和幽州上層都有關係。李沐風不論從年齡上還是身份上,都可隨時給他教導,只會更加顯出對他的愛護。
不經意的一句話,顧況當然理不清這亂麻般的牽扯,只是感激的一笑,定定神道:“想是薛將軍打勝了?”
“是嗎?”
“嗯……嗯?不對,不該這樣的快法,也不該追出這樣遠。”顧況迷惑的撓了撓頭,才發現自己還帶着頭盔,尷尬的一笑,道:“竟忘了這個。嗯,看這些人慌忙逃竄的樣子,後面定然有追兵,可薛將軍手中兵力不足,怎麼會……”
李沐風也有同樣的疑惑。他隱隱約約把握到什麼,卻一時想不出來,下意識的朝遠處望了一眼,卻見黃塵滾滾,如龍而至,一陣悶雷般的聲響貼着地面傳來,大地隱隱發顫。
“騎兵!”顧況面色一變,凝神看那塵頭,聚而不散,顯然是陣形齊整,有備而來,也不知是敵是友?
當然,還是友軍的可能大些,若是敵人有這樣一支騎兵殿後,何需逃如喪家之犬?不過防備萬一,顧況還是迅速將隊伍調度停當,不再理會四處奔逃的關中敗兵,對着前方嚴陣以待。
不多時,一隻騎兵如風般自塵煙中穿出,顯出了身形。他們約莫兩千多人,個個身着獸皮製的軟甲,肩跨短弓,為首一人十分年輕,面容英武,頦下蓄了一層短須,他一伸手,騎兵紛紛勒馬,隔二百步停下了步伐。
塵埃落定,兩軍靜靜對峙。
李沐風目力極好,這隊伍才一出現,他便看得清清楚楚,縈繞在心中的迷惑登時便雲消霧散。似乎肩上放下了千斤重擔,他微微疏活了一下筋骨,不為察覺的吐了口氣。
“你看誰來了,還不快過去?”他笑着朝顧況道。
顧況的表情隨着對方的接近在不斷變化着,戒備、迷惑、錯愕、恍悟、終於狂喜起來,他也顧不上燕王,猛一打馬,自小山上急馳而下,箭一般朝對方奔去!
還沒到地方,顧況便從急馳的戰馬上一躍而下,巨大的慣性讓他立足不穩,堪堪跌倒。他就地打了個滾,馬上又跳了起來,一邊大笑道:“大哥,你竟來了,看來那薛萬徹大敗無疑了!”
來者正是耶律豐!他身後跟着兩千耶律部的驃騎,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遇到他們,關中軍自然只有抱頭鼠竄,望風而逃了。
這支軍隊的出現,說明了很多問題,最為直接的就是:關中軍在幽州的日子不長了。既然被燕軍突破至此,顯然已經攔腰截斷,首尾不能相顧。幽州一邊的疆域,現在已經恢復了控制。
裴行儉手段厲害之極,那樣複雜微妙的形式,也能被他快速理順,並將昔日的仇敵為己所用,成為反攻關中的一把利刃。不過,他也當真能夠隱忍守秘,就連薛禮和燕王全都瞞過,殺了薛萬徹一個出其不意。
李沐風心頭去了塊石頭,眼下關中軍不足為慮,恢復失地指日可待,只剩下莫無憂尚未找到了。不過,吉人自有天相,總歸不會出什麼是吧?李沐風這樣想着。
他舒了口氣,策馬自坡上緩緩而下。坡下的耶律戰士認出是燕王,一齊下馬致意。幽州騎兵一看,便也隨之下馬行禮,一時間,三千人都站在地上,靜靜注視着騎着戰馬的李沐風。
李沐風笑了,他平伸開手朝眾人示意,不過,始終坐着馬上。他放開韁繩,任戰馬悠悠然穿過眾人,獨自朝前行去。前方,又是黃塵滿天,裴行儉的接應隊伍已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