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孤城圍
就在李沐風為戰爭造成的無常離合嘆息的時候,莫無憂也正在被戰爭的殘酷所震懾,純潔如水晶般的心靈被日日所見的鮮血抹上了一層暗紅的陰影。她不敢出門,害怕見到滿眼的鮮血、不忍聽聞傷兵痛苦的呻吟。她只是躲在屋子裏,天天默默向上蒼祈禱。
然而很多事情,終究是躲不過的。
耶律明珠受了傷。她幫着軍隊鎮守城池,被一支飛來的冷箭射中了肩頭,莫無憂見到她時,鮮血已然浸染了半邊衣衫,更襯着面色蒼白。
“姐姐!”莫無憂驚恐的張着眼睛,覺得指間都彷彿過電般的發麻,她帶着哭音道:“耶律姐姐你怎麼了?要不要緊?”
耶律明珠揮退了將她送回的耶律辛傑,低聲道:“妹子,這裏沒旁人,你幫我上些葯。”說話間,用左手褪下了血衣,露出肩上嚇人的傷口。
莫無憂雙手顫抖着將傷口擦拭乾凈,上了些金創葯,然後用雪白的布一層層包裹起來,動作十分的小心仔細。她雖心慌,畢竟生就一雙妙手,並沒讓耶律明珠感到過多的痛苦。
“耶律姐姐,你要不要緊?”莫無憂很小心的看着耶律明珠,她對醫術並不精通,沒法判斷這傷勢的輕重。
耶律明珠輕輕動了下手臂,一皺眉,哼了一聲,似乎十分的痛苦,口中卻道:“這算什麼?那箭射的好沒力氣,穿手臂不透,當時便被我拔了出來。只是周圍都是大男人,沒法子包紮。要不然,這點小傷能奈我何?”
莫無憂放心的笑了笑,吐了吐舌頭道:“是、是!耶律姐姐可是個大英雄!這點傷勢當然不要緊,只是小心落了疤痕。”
耶律明珠一怔,隨口道:“那有什麼,誰又看得到呢?”不知怎的,這話一出口,她心頭竟浮現出薛禮的影子,面上騰的一紅。
她面色因失血而異常蒼白,一抹紅暈升起,立時格外顯眼。
莫無憂看得清晰,忙道:“姐姐,怎麼了?可是身子不妥?”
耶律明珠更覺面上發燒,強自搖頭道:“沒什麼的。”
莫無憂已然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這些日子和眾人接觸,又歷經些許波折,對很多事情已然不再像當日般茫然無知,便嘻笑道:“我知道了,姐姐定是想情郎了!”
這話脫口而出,倒羞得莫無憂自己滿面緋紅,暗道怎的說話不過腦子?只得丁香舌微吐,扮了個鬼臉意圖矇混過去。
耶律明珠怎會饒她?目光流轉,用意味深長的口氣道:“這是你小丫頭想的事情罷?怎的,想你的小顧了?”
“呀!”莫無憂臉更紅了,不依的扭着身子道:“姐姐就欺負我!我們可不是你想得這樣!”
“哼——”耶律明珠戲謔的冷笑一聲,道:“他的心思誰看不出?要是我看錯了,這對眼睛送了你!”說到這,她朝莫無憂努努嘴,道:“這不,連定情的信物不都送了?”
“這……”莫無憂下意識的摸了摸頭上的簪子,辯道:“這可不是,姐姐當時在場,也看到了。本來我就是要買的,可沒用他送。”
“那都是一樣的。”傷勢畢竟對耶律明珠有些影響,她似有些倦了,斜靠在床頭,把眼睛微微閉了上,聲音變得十分飄渺。“在我們契丹,要是男子喜歡哪個女孩兒,就送她一張猛獸的皮……”
莫無憂沒再說話,她看出耶律姐姐累了,想讓她安心的休息。
“你還是喜歡小顧的吧?”耶律明珠突然睜開眼睛。
“我現在才覺得,我對小顧不起。”莫無憂怔怔的想着事情,道:“要不是我亂說話,他也不會違了心思投軍去……”
“你是喜歡他了?”
“我真的不知道。”莫無憂搖搖頭,這一刻,李沐風和顧況兩個人的影子在她腦中交錯閃過,卻誰也沒有抓住。
“不說了,現在說什麼都早。”耶律明珠真的倦了,閉上眼睛,昏昏欲睡。“要守不住這城,一切都是作夢罷……”聲音似融化在空氣中,終於悄無聲息了,莫無憂跪坐在床邊,凝視着耶律明珠,一張小臉滿是溫暖的關懷。
高陽府衙,本有一座還算軒昂氣派的大廳,只是戰時緊須,眾人把這大廳拆了,當作滾木磊石、修補城牆之用。如今,原址上只剩下個空蕩蕩的基座,以及旁邊一間不大入眼的廂房。而高陽的統戰之所,就是此地。
刺史呂融於屋中坐定,一張白皙的面上帶了幾分愁容。身邊是幾名戎裝武將,個個面色凝重,顯見形式不佳。
“諸位。”呂融沉吟片刻,終於開了口,“本來嘛,我本是不知兵的,諸位將軍在我轄下多日,着實委屈了。奈何形勢到了這步,我又恬居刺史之位,豈能棄之不管?眼下,咱們是休戚與共,當同心協力。”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朝幾人看過去。
“呂大人!”一名形貌粗壯高大的漢子拱拱手,懇然道:“您這話就不必說了,但凡長了腦袋的,就不會有旁的念頭!再說,呂大人膽識氣概,我們幾個都佩服得緊。”
眾人紛紛點頭,對這番話都十分認同。呂融一介讀書人,卻天天冒着箭雨督戰,談笑自若,光這份膽氣便令人心折。
“那好。”呂融目光一閃,道:“那各位和我說句實話,咱們這城還守不守得住?”
此言一出,屋中登時靜了下來,就像陡然間白天轉成了深夜,萬籟俱寂,連細小的蟲鳴也不得聽聞。幾名守將互相看來看去,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守不住了,是不是?”呂融十分的安然,慢條斯理地道:“這我也看得出來,只是想請諸位給具體說說。”
一名瘦臉軍官搓了搓手,吐口氣道:“我來說吧,這城定然是守不住了。起先,關中軍攻得急,這高陽就像河裏的石頭,啃不下,就繞過去。等他們終於在前面久攻不下,或是竟然敗退了——”
他頓了頓,道:“高陽就是後顧之憂,定會千方百計打下來,作為前方屏障。高陽城牆矮小,兵力無多,但凡認真要打,咱們絕對守不住的。”
到這裏,他已然說完了,屋中卻比適才還要寂靜,每個人面上都顯出不同的表情,似乎心思各異。
突然,剛才那粗壯漢子猛一拍桌,喝道:“死就死了,怕什麼?孫都督以身殉城,死得其所,咱們還怕個屁?我岑明把命交給呂大人了!”
一人看了看他,面帶苦笑道:“話是不錯,可若能不死,又何必自尋死路?”
呂融掃了他一眼,目蘊冷光道:“計將安出?”
那人嘴唇動了動,終於搖頭道:“沒有。只是咱們死了也不打緊,無憂公主卻還在城中。”
呂融手捻鬍鬚,點了點頭道:“我正是要說這個事情。長青,你怎麼說?”
眾人把目光都投向坐在角落中的一個青年。此人正是護送莫無憂的侍衛首領,名叫劉長青,呂融特意讓他參加這次軍議,顯然有自己的用意。
劉長青想了想,道:“打仗我是一竅不通的,只是我想問問,燕王到底知不知道公主就在這裏?退一步說,知不知道高陽城還沒陷落?”
“或許,”呂融遲疑着道:“公主在這裏,想必是不清楚的。高陽城的狀況,還在兩可之間。”
“怎麼講?”
“高陽被圍,自此再沒有人出去過,消息是傳不出去的。不過,幽州多有人才,或許能根據關中軍的動向推斷揣測。況且,魏青衫手下無孔不入,想必不難辦到。”
“這不過是虛無縹緲的說法。”劉長青搖搖頭,追問道:“萬一,萬一他們不知道,萬一他們遺漏了消息,那高陽城該如何?諸位該如何?我家公主又該如何?”
呂融苦笑一聲,道:“這話讓我怎麼答?我又能如何?”
“呂大人!”劉長青長身而起,拱手道:“我有個不情之請。”
“這時候還客氣什麼?但講無妨。”
“我要闖出重圍,去給燕王報信!”劉長青目中閃着幽幽的光,道:“請諸位幫我個忙,趁着深夜,效燭之武舊法,用繩索將我吊下城去!”
呂融靜靜的看了他半天,才道:“燭之武退秦師,憑的是三寸不爛之舌,夜縋而下,也未曾殺敵闖圍。”
劉長青鏘然拔出長劍,伸手一彈,隱有龍吟錚錚,傲然道:“他未曾有拔劍的本領!”
沉默,如黑夜般漫長。終於,呂融拍案而起,道:“也罷!全城之命,便系在了你的身上!”
※※※※
一場大戰,正在莫州展開。
其時,燕軍三萬,關中軍六萬。山巒起伏的大地是縱橫交錯的棋盤,九萬人如棋子,在兩隻手掌下揮灑騰挪。對弈的兩人,是新老兩代薛將軍:薛禮和薛萬徹。他們的身後,則是燕王和太子。
或許,沒有人是這盤棋的掌控者,即便燕王和太子,也跳不出這棋局之外。真正的旁觀者,該是那高高在上的蒼天。它正以淡漠的眼神注視着人間的生死殺伐,並不會給誰特別的關照。
蒼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燕軍方面,以唐興,莫縣,任丘三城互為犄角,將關中大軍死死擋住。薛禮倚仗騎兵的迅猛,不時繞路突擊,端的神出鬼沒,防不勝防。關中卻有着人多的優勢,或分兵三路,或合兵一處,皆有威脅,也令燕軍守兵防不勝防,吃了不少苦頭。
然則時間一久,關中軍終於顯出訓練不足,士氣低落的弊端來。六萬大軍在手,始終不能貫徹自己的意圖,做到如臂使指,這令薛萬徹惱火萬分,又無可奈何。
這次調兵為了出其不意,未免有些倉促。很多士兵都是臨時抽調,一些原本橫行鄉里的青皮混混搖身一變,就成了大唐士兵,對這些人,又能有怎樣的指望?若是打順了還好,這樣長時間的拉鋸對峙,必然會出亂子。
其實,亂子早就出了。關中軍所過之處,搶掠之事多矣,百姓深受其害,紛紛背地裏詛咒帶兵的將軍。薛萬徹當真很冤枉,這些事情他大都不很清楚,自己的嫡系部隊倒是令行禁止,可百姓只認得他們是關中的部隊,誰還區分那般仔細?
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不在關中軍一方,徒有這許多兵力,也沒有法子全力施展。以上種種,不由得讓薛萬徹漸漸心灰意冷了。
在此等形式下,薛萬徹有了穩固戰果之心,又把軍隊後撤數里,倚地形建起了要隘,幽州鐵騎多次出兵騷擾,卻因地勢險要,無功而返。
“薛萬徹畢竟是老了的。”就在眾人為形勢憂慮的時侯,薛禮卻突然露出了一絲淡然的笑容。
李沐風聽出了些味道,便看着薛禮道:“此話怎講?”
“人常言,薛萬徹是打起仗來不顧命的猛將,而今卻忒的謹慎!”
“老而彌辣,這道理是不錯的。”李沐風微微一笑,道:“既然這般,仁貴是勝券在握了?”
“我早些便說過,此仗有勝無敗!這樣一來,更須耗些功夫罷了。”
“嗯?”顧況在一旁聽得一愣。他本見薛禮奚落薛萬徹,想來定是對方應對失措,誰知竟錯會了師父的心思。他瞅了燕王一眼,見一抹疑惑在李沐風面上稍縱即逝,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再說些什麼。
顧況心中一動,發問道:“薛將軍,顧況卻有些不明白,那薛萬徹倒是年輕時厲害,還是現在厲害?”
“不懂嗎?”薛禮淡淡應付着,神色略有悵然,“他若還如當年的剛勇,我二人倒可痛痛快快打上一仗,自然,他便敗的快些,但酣暢淋漓。”
“如今,他取守勢,咱們便也不動,終究是他耗不起的。”薛禮頓了頓,搖頭道:“只是這樣,便須等守約結了契丹之事趕來助我,未免勝之不武了……”
李沐風鬆了口氣,插口道:“這樣有這樣的好處,我軍也少了許多折損。”
“這倒也是。不過……”薛禮正要說什麼,突然眉頭一皺,朝門口喝道:“要進便進來,探頭探腦的做什麼?”
眾人一齊望去,見門口立着一名小校,正是薛禮的親兵。想來本有事通稟,卻不敢打斷眾人的談話,便在門口不時伸頭探查。現在被薛禮一罵,只得直直的站在門口,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氣。
李沐風一笑,揮手道:“算了算了,有什麼事情便說。”
那小校才趕忙給各位見禮,道:“燕王,薛將軍,有一名侍衛自高陽突圍而來,身上受了重傷,現在……”
他話還沒說完,李沐風和顧況幾乎同時站起身來。李沐風邁步就走,一邊道:“人在何處?馬上帶我過去!”顧況都顧不上和師父道別,緊隨而去,口中急道:“是不是無憂在高陽?定然是的!”
幾人相隨去了,薛禮靜靜的坐了片刻,突然站起身,也朝外面走去。
李沐風一進營帳,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便撲鼻而來,他朝榻上看去,見一人渾身浴血,氣息奄奄,一隻手臂已然齊肩斬斷,正從包裹的白布上隱隱滲出血來。李沐風朝前探了一步,看到此人蒼白而年輕的面孔,心頭不禁一顫,正是莫無憂身邊的侍衛長,劉長青。
見到如此嚴重的傷勢,李沐風眉毛擰成了疙瘩,朝軍醫問去,“這傷……要不要緊?”
軍醫愣了片刻,終於緩緩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或是朦朧中聽到了燕王的聲音,劉長青身體一震,突然張開了眼睛,直直的盯着李沐風的面上。李沐風低聲喚道:“長青,長青!”
那茫然的眼神陡然幻出一絲神彩,蒼白的面色也紅潤了許多,劉長青動了幾下嘴唇,嘶聲道:“燕王!高陽城未破,無憂公主身陷高陽,暫時安全。請速……速派兵……”或許是說的急了,下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眾人都沒說話,顯然,這個消息對每人都有衝擊,只是各不相同。李沐風只覺得心頭一陣難過,勉強自嘴角擠出一絲笑容,道:“長青,你做得好,王府上下,再沒人比你英勇!”
劉長青目中閃光,突然笑了起來,斷斷續續道:“我一柄劍,殺了數十人,這才……這才奪馬而去……他們……他們個個敵不過我,只仗了人多……嘿嘿……男子漢大丈夫……”聲音越來越低,漸漸不聞,目中的光采也突然散了。
李沐風低着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心壓了塊巨石般沉重。那軍醫連忙上前搭脈,片刻才道:“燕王放心,只是昏過去了。”
“哦?”李沐風眼前騰起一點希望之火,忙問道:“那到底……”
那軍醫搖頭道:“眼下雖然沒死,可……我不過是儘儘人事罷了。”
李沐風嘆了口氣,默然片刻道:“用最好的葯,不惜一切要救回他。”說罷,轉身朝外面走去。顧況趕忙跟在後面,剛想說話,卻見薛禮正靜靜站在門口。
“救高陽。”李沐風下意識地咬了下嘴唇,道:“可不可行?”
“全軍援馳高陽,怕是正中了敵人全套。”
“那分兵呢?”
“分兵?”薛禮皺了皺眉,搖頭道:“咱們已然無兵可分了。要去,只有騎兵,我去的話……”
“不!”李沐風斷然道:“你還需統領全局,救我妹妹,我去!”
薛禮猶豫了。他知道李沐風的劍法舉世難逢敵手,可萬軍之中能起多大作用還未可知,況且,燕王在各方面都可謂天縱奇才,卻似乎唯獨不會帶兵。
“撲通”一聲,顧況雙膝跪倒在地,嘶聲道:“師父!燕王!請借顧況一千鐵騎,定然救回公主!”
薛禮低頭望着顧況的眼睛,他發現,這個少年的眼神從未如此的堅定。
“就這麼辦。”李沐風將他拉了起來,拍了拍少年的肩頭,“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