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可能感同身受
吳名遇見蘇北.不是在淮南.也不是在江陰.
他是在出大夏到幽國的途中.在一處雪域遇見她的.
天氣寒冷.雪花飛舞個不停.本來就積了一片茫茫雪色的大地.愈發被那雪色染得寒郁冰涼.
他坐在矮几上.支起了一個小爐.往其中添了炭.在爐邊摸索幾下.按了爐邊的幾個開關.那炭便慢慢燃了起來.
待爐火燃起.吳名便自馬車上取了酒與酒具出來.將酒壺抵在那爐火上.溫過一會兒.再把熱酒倒進杯中.只啜上那麼一口.這冰天雪地里.也是覺得極暖的了.
這時就有女子遠遠地走來.那女子披一件幾乎與茫茫雪色融為一體的雪白大氅.待她走得近了.再去觀看.便發覺她不僅是穿了雪白大氅.甚至是一身.從頭到腳皆是雪白的顏色.包括……那頭秀逸的長發.
那女子慢慢走到他身邊.在他身旁站定.慢慢啟口.隨後問出:“你為什麼在這兒飲酒.”
吳名抬頭看她.
就見那名女子指了指他停在一旁的馬車.“你這馬車內里空間寬闊.你本不必在這天寒地凍之處煮酒而飲.你原可以在這馬車之中避了風雪.自斟自酌.豈不痛快.”
“幕天席地.我落座於風雪.目中所見.正是皚皚山河.仰頭是澄凈藍天.俯首是寂寂歲月.對比良辰美景.我於此間煮酒而坐.豈不更是痛快.”
吳名這般回復過去.就見那女子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隨後那女子道:“我叫雪無色.”
吳名一愣.
那女子卻不顧他是什麼反應.只是說著.“我可沒有你這般情懷.大風雪過陰過冷.本姑娘只想找個地好好睡上一覺.”說完這句話.她便徑直進了吳名的馬車中.往那軟榻里一填身子.又極快地裹了被子.閉上了眼睛..這便算徵用了吳名的馬車了.
雖然吳名下了馬車.可是取暖用的一應圍爐炭火.皆是沒有熄滅.所以馬車裏透着暖暖氣息.比之外面的寒風冷氣.簡直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吳名見得這一幕場景.再去飲手裏酒杯中的酒時.卻是突然覺得毫無滋味了.
他掀開車簾.見到那女子於馬車中熟睡的模樣.也不好去打擾.便仍坐到矮几之上.圍靠着那小火爐.爐火仍舊旺盛.酒卻是不煮了的.他使了輕功.在這茫茫雪域行走一圈.沒有大的收穫.也打了幾隻雪兔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放在馬車前方的小箱子.將之打開.再取出一應工具.很快便將雪兔處理乾淨.
抹上幽香的蜜.又灑了一些香料.他便將雪兔架到那小爐上.接替酒壺的位置.繼續細細烤了.
天寒地凍.有這一方爐火.也足夠溫暖了.
漸漸地.雪停了下來.天也黑了下來.
傍晚時候的雪野.應和着天邊慘淡的夕陽.夕陽淡淡的紅暈.遙遙呼應着遠山.也反嚮應和着茫茫雪野.
霎時間.天地皆靜了.歲月也靜了.
所有的一切都溫柔溫和起來.像是承載着萬古的悠悠.只在此刻悄然無聲罷了.
吳名陷入這一種意境.久久地沉浸其中.不曾脫出.他覺得自己的心猶如一塊萬年古玉.不曾被雕琢分毫.又如一泓清水.從為泛起波瀾.
就在他想要繼續維持這一份平靜之時.這一汪清水動了.
就在馬車那車簾掀開之時.就在那一身雪白的女子從車上下來之時.
天旋地轉.一種突然迸發的情感先聲奪人.將他整個心魂都攝住.
他知曉……他從此便脫不開了.
這並非是命里註定.卻早就是天心所終.在他遇見她的那一刻.他已經是敗了.從此悠悠歲月過去.多少事情飄散風中.他始終是輸着的.
有一種賭.還未開始.就已經輸了.這一輸.便是一生.
那女子手裏抓着馬車上的另一個矮几.也就着茫茫雪色坐下來.圍靠着那小火爐.她抓過來吳名手中烤好的雪兔.不由吳名分說..似乎也看出來了吳名並不會分說一樣.她立時便開始吃了起來.
吳名也不惱.他串起另一隻已經處理好的雪兔.再度烤了起來.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此時的二人完全只就着炭火之光來照見彼此.
那自稱“雪無色”的女子並不看吳名.吳名卻緊緊盯着她.
待那雪兔烤得六分熟時.吳名一邊翻轉着支架.一邊才開始說道:“大夏是沒有姓雪的人的.”
那女子似乎愣住.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幽國也不敢有雪姓之人.”
說來這也是段秘史.吳名只在幼年時候.聽自家師傅大略提起過一些.似乎是數百年前的一段往事.關於當時最為強大的兩個帝國“夏國”與“雪國”的爭奪.最終雪國滅亡.有關雪國的一切也都成為禁忌.
當時的大夏國主將國中所有雪姓之人屠戮殆盡.而幽國不過是大夏的一個普通的附屬小國.忙着對大夏獻殷勤都不夠.更不須提是誅殺雪姓之人.自然也不會殘存雪姓之人了.
“遙遠邊陲.君王之所不能及之處.自然是有那麼幾個遺民僥倖留下的.”
火燎着雪兔.燎得痛了.便有“嗶嗶剝剝”的響聲.在寂靜深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吳名彷彿被刺痛了一般.言語之間不禁帶上幾分“壞脾氣”的冷意.他道:“當時雷霆政策.若是遙遠邊陲遺留下來的.我是不信的.”
“你信不信又有何意義.”
吳名聽見那女子如冰刀一般的回話.似乎自己胸口積滿碎碎的冰碴子.叫他又寒又痛.強壓着這不適的感覺.吳名問道:“你……來自宮帷吧.”
“是又如何.”
“……不曾如何.”吳名微微一笑.卻顯得臉色煞白無比.“你該姓蘇.那麼你是當今的幾公主呢.若我沒猜錯.應當是庭歡公主蘇北.”
“只憑藉這寥寥幾句話.就能推測出我的身份.小知了.你果然不辜負這個名字.”
“小知了是吳名.吳名者.無名也.”吳名輕輕嘆一聲.“比不得庭歡公主.雖是顯赫人士.面上榮耀千丈.卻無人知曉.你背地裏所背負的諸多苦痛.”
“你並不是我.又怎知我苦痛.”
“若不是苦痛.焉能一夜白頭.”
吳名此話落地.就見一柄劍落於他頸上.從餘光掃過去.就見到那柄劍周身銹跡斑斑駁駁.甚至於坑坑窪窪.從劍鐔到旋紋.無一處光滑平整.卻並不影響那劍的鋒利與銳氣.
更有甚者.叫人一望.就覺膽怯.氣勢上已經輸光.更毋須提對戰.
吳名自然也不願與她對戰.卻不是因為他怕這把劍.
他既然有“小知了”之名.也自然能認得出來.這把劍是乘風.也便是傳說中的那柄“懶劍”.雖然名氣傳得有些可笑.卻也是能攪動江湖風雲的.
只是他並不怕這把劍.人生在世.非活即死.他早已經想了個通透.不爭.一是因為對生死了無牽挂.二亦是因為……他有心於面前的女子.
於是他張口.“這一劍.你出招也好.不出招也罷.我僅有一句話……”吳名略微垂目.將眼光隱瞞.“我傾心於你.”
他們不過相遇不多時.還未說過幾句話.已經成你死我活之勢.正在這時.吳名卻說出了“傾心”之言.這話本是千分不可信.偏偏叫他說得萬分真誠動人.
蘇北一愣.手中的劍已經減了力道.再殺不了人了.
這一刻本該是吳名脫身的最好機會.只是他並不曾動作.
待蘇北反應過來.發現自己鬆懈.正焦急之時.卻發現吳名並沒有趁這一刻逃走.反而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那隱藏起來的眼光雖然看不分明.卻像是帶着無盡痛苦一般.心弦瞬地撥動一下.便再收不住勢了.
“嘁……”她冷哼一聲.把劍收入劍鞘.拿了自己方才並沒有吃完的雪兔.細細啃將起來.筋道的兔肉入口.暫時麻痹所有感覺.這一刻她被這感覺封存.竟像是方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吳名也假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食完這一頓.蘇北掀了車簾.繼續窩進那軟榻里.將身子一背.只留給吳名一個冷淡的背影.
吳名跟着走進馬車之中.坐到車廂一側.便沉默地看着蘇北那一背影.暖爐中爐火未斷.小几上燭火閃爍.他就這麼望着.恍然間一晚已然過去.
第二天一早.蘇北自軟榻上起來.那一頭灼灼銀絲卻是突然變作黑色.那黑色黑得如此濃稠.竟像是昨日她頭上那般雪白是虛構的一般.
吳名輕柔地看她一眼.眼中沒有疑問.居然像是將某些事情瞭然於心.
“吳名.你不過是一個人.卻偏要了解那麼多事情.難道不會累么.”
“你也不過是一個人.卻要背負一個國家.你都不覺得累.我豈會覺得累呢.”
蘇北似乎被這句話惹怒.她憤怒地看向吳名.周身散發冷冽寒意.“你別擺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
“我告訴你.有些事.你沒有經歷過.是不可能感同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