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二)
左問辦事的效率極高,下午兩點俞又暖已經坐在了潘朗潘醫生的診室里。
“又暖,我們又見面了。”潘朗微笑道。
“我們認識?”俞又暖微微驚訝。
“你曾經在我這裏看過幾年,後來我出國深造,就將你介紹給了其他同事。最近我剛好回城重新執業。”潘朗道。
俞又暖艱難地笑了笑,也不知道遇到熟悉的醫生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但她絲毫記不得以前的事情,對潘朗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放下戒心。
潘朗也沒逼她,放了音樂,跟她隨意地聊天,漸漸旁敲側擊已經知道俞又暖的心結所在,然後又用了三周的時間才讓俞又暖開口向他講述她的故事。
俞又暖有些艱澀地道:“我和我先生曾經非常默契,彼此也都很享受,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俞又暖十指交叉放在腿上,這是一種緊張而茫然的姿態。
潘朗看着俞又暖的眼睛,緩緩道:“你對過去的事情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對嗎?”
俞又暖點點頭。
“從你的話里,我發現你所謂的過去,都是別人告訴你的,然後你再在自己的腦海里重建出來的畫面。”
俞又暖點點頭,隨即便被潘朗接下來的分析所震驚。
“你現在是否極端厭惡過去的自己?你迫切地想告訴別人你不是過去的那個人,過去那個人的一切你都否定。”
俞又暖抬起眼皮看着潘朗,示意他繼續。
“你不再去夜店,不再跳舞,不再跟過去的朋友來往,甚至不許別人提你的過去。又暖,你將她想成了你的敵人,過渡幻想過去的自己是如何的不堪,我想,你可能是因為覺得她私生活不檢點,甚至糜爛,所以你很希望自己能變成另一個人,一個不受人慾支配的人。你心底是否有那樣的念頭,就是你對你先生的撫摸毫無反應的話,就更能向他證明,你已經徹底變得純潔,他再也不用擔心你會出-軌,從而去相信你?其實你不過是對自己缺乏信心和正確的認識而已。”
俞又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嚯”地站起身,“潘醫生,今天就到這兒吧。”俞又暖從診室倉皇而逃,
潘朗給出的理由多麼可笑,她的性冷淡居然是因為她要向左問證明她的純潔?可是這種證明,明明是極大地影響了她和左問的生活。
是這樣嗎?俞又暖覺得最無法接受的是,她竟然無法反駁。
俞又暖是三日後再次回到潘朗的辦公室的。
“如果真是那個原因,我該怎麼去面對呢,潘醫生?”俞又暖向潘朗求助道。
潘朗笑了笑,“如果換做別人,我想可能需要花費很多時間去重塑你的信心,還需要你的丈夫幫助,讓你對你們的感情重塑信心。不過你曾經在我這裏看了好幾年,雖然不太應該,但是我想我可以給你看看我過去對你的記錄。”
潘朗和每個心理醫生一樣,都有記筆錄的習慣,而他更喜歡以手書的方式記錄,所以俞又暖從潘朗手裏接過的是一個陳舊而有些年頭的專用記錄本。
俞又暖吸了一口氣,翻開這本記錄本,就像翻開她的過去一般。記錄的語言很簡潔,俞又暖花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就彷彿已經完整地看到了過去的那個自己。
那個小可憐。
二十歲之前的俞又暖非常乖巧,是她們圈子裏出了名的乖寶寶,每天按時上下學,從來不出去跟同學瘋玩。
她十二歲失去母親,她的父親俞易言為了她,不願意再婚,一心撲在事業上。這讓害怕後母進門的俞又暖,由衷地感激她的父親,她所能給予的報答就是乖巧,不讓每天回家都很疲憊的父親,每次想起她母親就很痛苦的父親再為她憂心。
俞又暖每天總是固執地坐在俞宅的階梯上,一定要等到俞易言回家,親一親她的爸爸才肯入睡。
誠然俞易言深愛着他的女兒,但是他也是一個喪偶之後將所有精力和期盼都投入了事業的男人,他雖然知道俞又暖可能更需要父親的陪伴,但是他總有層出不窮的應酬和頻繁的差旅。
俞又暖也許擁有比她的同齡人都多得多的零花錢和財富,在她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她父親送了她一架私人飛機,十七歲的時候是一幢上億豪宅,十六歲的時候是一艘遊艇。但是這三個少女成熟期里最重要的生日,俞易言都在異國他鄉通過電話給她唱生日歌。
俞又暖從十二歲進入少女的叛逆期開始,就從來沒有叛逆過,她是最最乖巧的孩子,總是默默地等着她的父親,她安靜得像個小天使,唯一的情緒宣洩就是她的鋼琴。
她父親給她買最好的鋼琴,幫她申請國外最好的音樂學院,可是俞又暖只想待在她父親身邊。她為之憤怒,為之痛苦,但是俞易言強勢得她無法拒絕。
直到俞又暖二十歲的時候,俞易言查出癌症,當然以他的財力來看,癌症也並非馬上就會死的絕症,但是他的癌症惡化得特別的快。
俞又暖一直以為她和她父親將來還有很多時間,畢竟俞易言那時候還不到五十歲,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等了一輩子那麼久,想讓她父親停下來看看她,俞易言卻要徹底的離開她了。
更可怕的是,她的父親以極其強硬的姿態逼她和左問結婚。
這之前俞又暖甚至都沒有談過一場戀愛,也沒有暗戀過一個人。她和左問在這之前有過一次接觸,就是左問闌尾炎開刀那次。她對他有些朦朧的好感,一個小鎮出來的孩子,能成為世界名校的高材生,能年紀輕輕就混到如今的地位,俞又暖的確挺佩服他的。
但是俞易言的強勢導致了俞又暖遲來的叛逆期的爆發,這種爆發比真正的青春期叛逆來得更為猛烈。
父親的不理解與強勢,從沒駐足的關心,心有好感的男生被證明原來根本就是為了她背後的財富,他對她的每一次關心都不是發自內心的,而是她父親要你管金錢買來的。
還來不及萌發的愛情就這樣被即將徹底消失的親情所抹殺。她和左問婚後的日子過得極其艱難。
左問就像第二個俞易言——她的父親,他負責她一切奢侈開銷,負責管教她,但是他們都不會停下來多看她一眼,他們總是很忙很忙,忙於自己的事業,但嘴裏說的話都是為了給她創造最多的財富,要給她比這世界上其他女人都更好的生活。
可是左問畢竟不是俞又暖的爸爸,她沒有任何義務和血緣的需求要去等待左問偶爾的回頭,她要向她爸爸證明他錯了,他給予她的人生都不是她想要的。她也要向左問證明,他就算得到了俞氏的財富,也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得到她的愛情,她甚至連身體都不願意給他。
俞又暖很快就無師自通地知道,打擊一個自信強大的男人,在沒有比床上更合適了。他無法濕潤她,無法討好她,不管他做什麼,他都是匍匐在她腳下的泥巴塑造的人物。
俞又暖合上記錄本,無奈地嘆息,又可憐過去的自己,二十歲的俞又暖選擇了最最糟糕的方式去證明她自己。
婚姻里硌人的石頭越來越多,傷害的雪球越滾越大,俞又暖開始瘋狂地在熱鬧的人群里去埋葬自己的寂寞,然後她就認識了關兆辰。
記錄本里的俞又暖甚至得意洋洋地對潘醫生說,她發現了一個很好玩的新遊戲。原來左問不是沒有情緒的,每一次關兆辰或者其他男人都能激發他的惡劣的情緒。
那時候俞又暖就會去俞易言的墳墓前對他說,爸爸,看看你給我找了一個什麼樣的丈夫,他那樣厭惡我,卻還是不得不為了錢忍受我,可是他還是厭惡我,真好玩兒。
遊戲再好玩兒,也治不好俞又暖心裏的傷,她也已經習慣向潘朗傾訴自己,常年出入心理醫生的診室。
可歸根結底,在俞又暖幼年的時候她受了最好的教育,她也曾經有完整而美好的家庭,母親對她期望頗高,說她是純潔的小公主,俞易言對她管教很嚴,總說媽媽一直誇她是美好的小公主。
俞又暖身上背負着婚姻的枷鎖,這讓她極力想掙脫開,但是在真正面對另一個男人的時候,卻也無法放開。她對潘朗說,她試着和關兆辰,和其他很多男人接吻,但是她都只覺得噁心。
關兆辰的經驗再豐富,但是當他的手想摸入她的襯衣下擺時,她依然覺得噁心。但是這並不妨礙她給左問製造好玩兒的假象。
再後來就沒有記錄了,而俞又暖也無需再看記錄。她幾乎可以猜測後面發生的事情,潘朗出國深造,她失去了唯一的傾訴對象,所以從此更加乖戾,變本加厲,於是就有了腦殘的艷^-^照,有了對左問更多的折磨。
這一直持續到她第一次出車禍失憶為止。
俞又暖將身上的大衣領子豎起,從潘朗的診室離開后,她就讓王叔將她送到了墓園。
俞又暖蹲下^-^身,輕輕撫摸俞易言的名字,儘管記錄本里的俞又暖是那樣可憐,但是這並非說明她就沒錯,她曾經有很多出路,但是她選擇了最黑暗也最愚蠢的那一條——通過傷害自己來傷害愛自己的人。
在年近三十五歲的俞又暖看來,過去的自己也並非那麼值得同情,但的確是情有可原。
俞又暖坐在墓碑前的平台上,輕輕抱住冰涼的墓碑,“爸爸,謝謝你。”謝謝他,將曾經的她教得那麼好,在最無助最黑暗的時候,沒有真正的糜爛下去。
俞又暖的頭頂有雪花飄落,她喃喃道:“爸爸,你是不是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不然怎麼會那麼巧就出車禍了,那麼巧就失憶了,可以抹去一切的傷痛,重新開始。
可是最初的那段婚姻,她將左問傷得太深,即使失憶,左問也無法原諒她。所以就在他們第二次去離婚的路上,命運再次進行了神奇的扭轉。
這一次她很幸運,得到了左問的寬容。
“爸爸,一定是你在保佑我,對不對?”俞又暖哭道:“一直都是你在引導我、保護我對不對?我不該怪你的,我不該在你生病的時候還跟你唱反調,不該在最後的那段時間都不好好陪你。”
記錄本里的俞又暖雖然不承認,但她的確早已後悔那段日子對父親的誤解,否則她不會一直走不出人生的噩夢,自我放逐,自我毀滅,是她讓她的父親在失望里離開的。
俞又暖在俞易言的墳前哭得不能自抑,痛不欲生。
遠處,小金替左問撐着傘,兩個人默默地看着俞又暖。
俞又暖每次去潘朗那裏,都不許他陪伴,她心裏的傷只願意獨自面對。但是左問哪裏放心她,掌握她的行蹤已經成了他生活里的習慣,無關乎信任,只是擔憂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有沒有挨凍受餓,有沒有被欺負,有沒有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邊。
俞又暖從潘朗那裏出來,就去了墓地,左問直覺里有些不妥,果不其然,焦急地驅車到此,就看見她一個在漫天風雪裏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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