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朝轉戰三千里(3)
永泰五年六月初八,黎州軍因治軍嚴謹,測評獲得優勝,成宗特賜一對琉璃盞,以示嘉獎。
師兄和沈臨朝是此次測評的主要對象,故此琉璃盞每人一隻。雖然黎州軍的確紀律嚴明,堪作大興表率,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一次的結果之所以遠遠超過預期,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公孫煜的那番美言。據說公孫煜特意上書請奏,整篇奏摺足有五尺多長,其中用盡所有的溢美之詞,使得黎州軍一夜名聲大噪,同時也使人們重新記起了對“諫神”公孫疑的傳奇記憶,公孫家的餘威至此得以完全體現。
但也因為公孫煜,我女扮男裝的身份被她如實通告了師兄,導致師兄對我大發雷霆,一度揚言要把我送回家去。但我寧死不從,再加上公孫煜也與我一個鼻孔出氣,師兄礙於此事不可張揚,便把我留在他帳內當做傳話的小兵。
這一日,我與小玉又學了一道糕點,想送給師兄讓他高興。因為我偷偷混進軍營,師兄發了好大的脾氣,一連好幾天都對我不理不睬。
我帶着糕點走進師兄的營帳,發現他並不在帳中,放下糕點四下看看,卻見桌上放着一個檀木盒子。我一時好奇,打開來看,只見盒中放着一隻晶瑩剔透的杯子,手指轉動之間,還散發著五彩的微光。
我雖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物件,但也猜的出來,這多半就是陛下賞賜的琉璃盞,便忍不住拿出來細細觀賞。帳幕厚重,遮住了大半的陽光,縱是正午帳中也稍顯昏暗。我就着那柔和的光線輕輕轉動杯壁,雙手之間瑩光流轉,五彩的波瀾映在幕布之上,形成彩色的模糊光斑。
看了一刻,戀戀不捨地放回盒中,心裏想着倘若能用這被子喝酒,該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
正想着,忽聽身後有人道:“清朗,你在偷看嗎?”
我嚇了一跳,“啪”的一聲關上盒子,慌張地回頭看,見是小玉提着水桶站在後面,隨即放鬆下來,撫着胸口道:“怎麼進來都不出聲的!嚇死我了!”
小玉不明所以:“明明是你自己心虛,還怪到我的身上,真是好沒道理。”說著掏出抹布開始擦地。
我乾咳一聲,剛想為自己開脫,卻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師兄的軍帳從來不讓外人進的,你擦地怎麼擦到這裏來了?”見小玉聞言手下一頓,我恍然大悟,拍手道:“哦……我知道了,你也是想偷看琉璃盞是吧?”
小玉的臉微微一紅,狡辯道:“才……才不是!我就是來擦地的……”聲音卻忍不住越來越小。
我才不會相信,賤笑着過去逗她:“誒呦喂,剛才還說我‘偷看’,現在你也‘心虛’了吧!”
小玉沒接話,只是白了我一眼,緊接着伸手就要去打開檀木盒子,卻被我趕忙攔下。就我這幾天的觀察,發現師兄自從進了督察院,生活習慣就變得非常古怪,尤其是不許別人碰他的東西。而且更加喪心病狂的是,師兄每次出門前都會牢記每一件物品的擺放位置,等他回來一旦發現物件移動,必然嚴查我們幾個守帳的小兵,不查出來誓不罷休。
小玉不知道這些,還以為是我小氣,推開我的手臂劈手就奪。我也不甘示弱,一來一回的兩人就動起手來。
平時我們玩鬧的時候也會這麼打架,但是我忘了這是在師兄的營帳之中,四下還放着許多東西,一時用力過猛,推了小玉一把,然後就見小玉一下撲倒在師兄的矮几上,碰翻了那隻貴重的檀木盒子,緊接着就傳來清脆的“噼啪”聲。
我們兩個面面相覷,都不敢再說話,沉默了一刻顫抖着手拾起檀木盒子,輕輕搖晃幾下,裏面傳來“嘩啦嘩啦”的碎片聲。打開一看,裏面五彩的琉璃已經碎成碎片,閃爍着晃眼的碎光。
我見到這等慘狀,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懲罰我倒是不怕,我只是害怕師兄從此再也不理我了,也怕師兄因為沒有好好保管御賜之物而被人告發。
反觀小玉竟是反應神速,立刻捂住我的嘴,低聲道:“別出聲!你快走,這裏我會處理。”
我吸吸鼻子,抽抽搭搭道:“都……都打碎了,還怎……怎麼處理……”
小玉道:“放心吧,我學過一種修補碎瓷片的方法。你快出去,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小玉聲音異常沉穩,有種讓人忍不住聽從的魅力。我見她一臉篤定,以為她真的有什麼補救的高招,擦擦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師兄的營帳。
可是自那天起,我有好幾日都不曾見過小玉,問問與她一起做事的同伴,她們也都不知道小玉的行蹤。師兄那邊也毫無消息,絲毫沒有傳出關於琉璃盞的隻言片語。沒有辦法,我只好去找沈臨朝,卻聽他笑吟吟道:“你師兄已經出發去京城了,你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京城?為什麼!”
沈臨朝閑閑地翻着手中的兵法,打着哈欠將原委說了出來,我這才明白師兄之所以沒有找我的麻煩,是因為小玉當天向師兄自首,將打碎琉璃盞之事全部攬到了自己的身上,如今已被師兄親自押解,正在前往京城認罪的路上。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損壞御賜物品乃是大罪,小玉此番進京一定凶多吉少。這件事因我而起,雖然我生性膽怯,卻也不能讓我的朋友替我受過。
這樣想着,我飛快地跑了出去,奔到馬廄搶了沈臨朝的馬匹,然後向京城的方向奮力追去。
沈臨朝的馬品種名貴,速度極快,再加上師兄他們人多走得較慢,於是我只追了不到一天就趕上了他們的隊伍。
蒼茫的荒野上,寒風打着旋捲起細沙,昏黃的沙幕中遠遠看到一行人影,騎着高頭大馬,馬蹄踏過之處砂礫高高濺起。
我大聲呼喊:“師兄——等等我——我有事要和你講——”
嘴巴張合之間湧進了許多黃沙,我顧不得漱口,心如擂鼓,生怕他們離我越來越遠,就此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師兄是其中的領隊,聽見我的叫喊回頭看了一眼,忽然抬手一揮,指示身後兩人攔住我。那兩個士卒領命,調轉馬頭向我奔來。
我心裏浮現起不好的預感,隱約明白師兄此舉的意思,但仍然不肯就範,與那兩人周旋一陣繼續打馬追去。那兩個人不敢傷我,只是跟在後面,同時向師兄發出信號。
我沒有理會他們,只是儘力加快馬速,漸漸的離師兄越來越近,與此同時,我也看到隊伍之中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夾在其中,身穿土黃布衣,勁風吹過衣衫獵獵作響。
形勢緊急,我並沒有注意其中的違和之處,只是大叫着小玉的名字,想讓他停下來,然後換我去京城領罪。正着急着,忽然不知從哪彈出一顆石子,猛地打在我的肩上。我沒有防備,手一松,一下子從馬上滾了下來。
馬速太快,我來不及看清什麼,剛跌到地上就暈了過去。墜落的瞬間,我隱約看見小玉回過頭對我微微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縱馬離去。身影決絕,彷彿之前的一切溫暖時光都是我的錯覺,只餘下昏黃沙幕下的那一抹剪影,漸漸趨於無跡。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之後,我被那兩個士卒救回了軍營,住在沈臨朝的軍帳內休養。
沈臨朝似笑非笑地坐在床邊:“清朗啊,我原本以為你是個聰明孩子,怎麼這回如此衝動。”
我抽抽鼻子,忍住了大哭的衝動,道:“你也知道琉璃盞是我打碎的是吧,小玉是無辜的,你們拿她去敷衍,恕我不能苟同。”
沈臨朝輕輕拍了下我的頭,笑道:“老是偏心你師兄,你怎麼就確定他不知道呢?兩弊取其輕,他的做法也無可厚非。”
其實我早就猜到這事師兄是知情的,但是潛意識裏並不想承認,如今被沈臨朝一語道破,心裏愈發難過:“沒錯,師兄冒險包庇了我,讓我免於牢獄之災,我很感激,但是這並不能作為陷害小玉的借口。”
沈臨朝沉默一刻,緩緩開口道:“損壞御賜之物,你師兄無論如何都會受罰,但倘若能保住你,於他而言是免去了後顧之憂。與你的安危相比,我想他倒寧願受被你怨恨。”
我揉揉眼睛,勉強道:“我知道他是為了救我,但是我卻寧願與他同生共死,也不願他因為保護我而把我丟在身後。”
沈臨朝聞言一頓,敲着床邊笑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想不到小清朗你居然是虞姬一般的烈性女子!佩服佩服!”
我默默無語,並沒有接話,只是轉過身去蓋着被子悄悄擦着眼角,不知什麼時候也就漸漸睡著了。
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去責怪師兄,我所能責怪的只有我自己罷了。
幾天之後,京城傳來消息,成宗仁慈,並沒有因此降罪於師兄,這件事似乎就這麼不了了之。小玉也被成宗赦免,但是卻不知所蹤,託人查了好多次都沒有結果。
我想小玉應該是怪我的吧,否則也不會消失得這麼乾淨。我與師兄仍然照常相處着,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之後的日子便如流水般的飛逝,我向穆鄴學武,獲得了黎州軍全營比武的冠軍,被成宗召見,亦被他免去了女扮男裝的欺君之罪。我因此成為大興開國以來第一個女校尉,後來又加封仁勇校尉,前程似錦,一片坦蕩。
六年後的一天,我帶兵照常巡山,誤入渤陵的地界,被一銀甲將軍當即拿下。
明亮的日光下,那將軍的臉龐異常年輕,散發著神采飛揚的朝氣,身後的“雲”字戰旗隨風飄揚,獵獵有聲。一時,他摘下銀亮的頭盔,但見面容清俊,眸若辰星,薄唇似笑非笑,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俞、清、朗?久仰大名。”他翻過我的名牌一字一句地讀着,緊接着狡黠一笑,俯身在我耳邊輕聲道:“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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