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3)
滾滾沸騰的煙塵之中,只見雲珏身披銀甲,手握青鋒,絕塵踏馬而來。速度之快,幾乎一瞬間就衝進了援軍之中。
其中帶隊的果然是那位唐副將,他與雲珏本沒有見過,這才剛打了一個照面,兩人卻像是心靈相通一般,當即就正面交手,來去之間已然過了十幾招。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人的氣質與能力是無法輕易掩蓋的。就在這兩廂匯合之時,我突然發現雲珏和唐副將竟然異常的相像,倒不是長得像,而是骨子裏透出的那種獨特氣質,來去從容,無所畏懼,一種俾睨天下的傲氣。
待仔細看時,忽聽身後一片喊殺之聲。我心叫不好,回頭看去,只見平州城內氣勢衝天,想必是侯駿見援軍來了,想要拚死突圍,與援軍匯合。
侯駿本就勇猛,如今強忍了這麼多天,早就耐不住了,故此城內殺氣騰騰,讓人望而生卻。好在我們早有準備,我見此情景,立刻高聲吩咐:“不要慌!佈陣!”
眾將士反應過來,立刻重振旗鼓,迅速變換隊形,擺陣迎敵。
但是侯駿畢竟是侯駿,“常勝將軍”的名號也不是白來的,但見他縱馬而來,一路大力砍殺,直直向雲珏的方向飛奔而去。
我心中驟然縮緊,雲珏正與唐副將對戰,兩人纏鬥許久仍然分不出勝負,可見這二人的功夫不相上下。對戰一人尚且吃力,倘若再被侯駿橫插一腳,那就徹底完了。
想到這裏,我立刻翻身上馬,命令手下的士卒繼續抵抗,然後孤身飛速去追趕侯駿。縱使我打不過他,但好歹也能拖延一刻。
侯駿回頭見我追來,大概是想起了我放冷箭偷襲他的事,怒從心起,隨即拉住韁繩調轉馬頭,揮刀就向我狠狠劈來。
因着之前與他交過一次手,知道他的力道,趕忙用盡全力抬刀一擋。饒是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卻還是震得我雙手發麻。
接下來的幾招我完全是被他壓着打,防守尚且勉強,根本沒有機會回擊。一時忽見銀光一閃,我急忙向右躲去。可惜身手不濟,動作太慢,侯駿的刀鋒貼着我的頭盔直直切過來,一刀就削飛了我的頭盔,險險躲過一擊。還沒來得及慶幸,緊接着又聽雲珏遠遠大叫:“清朗!小心!”
我來不及反應其他,下意識向後倒去。晦暗的月光下,只見眼前刀鋒一轉,銀光掠過,瞬間切斷了我的一縷頭髮。
我的後背緊緊貼在馬背上,身上冷汗如瀑布一般流淌下來。緊接着又是一道銀光狠狠劈來,我躲閃不及,索性直接滾下馬去。下一個瞬間,就見我剛剛所騎馬匹尖聲嘶鳴,天上血濺如雨,那匹戰馬已被侯駿活活砍死。侯駿一身金甲,身上血跡斑斑,漫天的血雨中高高坐在馬上,彷彿地獄浴血而來的死神修羅。
餘光一掃,隱約看見雲珏企圖縱馬過來救我,但被唐副將死死拖住,短時間內無法脫身。轉過神來,只見侯駿高舉長刀,臂上用力一揮,直直地向我劈了過來。我來不及反抗,下意識緊緊閉上雙眼。巨大的風聲飛速傳進我的耳朵,我的心裏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不起了雲珏,我無法跟你一起回淮安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耳邊忽然響起“叮”的一聲巨響。我張開眼睛,只見一把長刀狠狠攔住了侯駿的攻勢,兩刀相碰,擦出一道長長的火花。
我驚愕不已,回頭看去,只見回鋒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用力一撐架開侯駿的大刀,對我道:“你快走!我來擋着!”
說話間,侯駿因為剛剛沒有防備,被回鋒的這一下撞了一個趔趄,差點兒跌下馬來。我見回鋒身上髒亂,猜到他大概是剛從平州城中趁亂逃了出來,趕忙連滾帶爬地跑回隊伍,對着前來接應的軍士道:“我沒事!快放箭!放箭!”
弓弩手立刻拉弓上箭,一時萬箭齊發,數萬支箭直直地向侯駿射來。
回鋒看到放箭前的信號,順勢一滾落到地上,輕巧躲過箭雨。反觀侯駿就沒那麼幸運,亂箭之中胸前中了一箭,當即落馬。
我呼出一口氣,心腹大患終於去除了!剛想歡呼一聲,卻見昏黃的煙塵中,侯駿緩緩站起身來,抬手毅然折斷了胸前的斷箭,推開手下,立即換馬再戰。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看來大興的軍力強盛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此猛將,若不是性情殘暴無常,亂世之中也該是一個傳奇人物,流傳千古。
四下看看,負責圍城的右路已經有了堅持不住的趨勢。眼看着此次戰鬥又將全軍潰敗,我心急如焚,腦中飛速思索,這一次侯軍之所以如此兇猛,很大程度是因為援軍使他們看到了取勝的希望,可倘若此時援軍敗退的話……
領隊是整個隊伍的靈魂,我放眼向唐副將望去,心說對不起了,手上立刻搭弓上箭,瞄準了他的胸前。
戰場上煙塵四起,距離這麼遠本來是看不仔細的,但是唐副將的身上穿了一套明光甲,在月光照耀下,胸前的護心鏡會反射微微的亮光。於是,我找到角度,對準那一點光源,手一松放出一道暗箭。
此時,唐副將正與雲珏對戰,沒留意暗處,一時躲閃不及,被我一箭射於馬下。隨即,我命身邊的將士趁亂混入援軍,邊跑邊叫:“唐副將中箭身亡了!唐副將中箭身亡了!”
援軍之中立刻大亂,就連侯駿都微微一愣。趁着士氣下降,雲珏高聲叫道:“侯駿的援軍敗落!天佑渤陵!此戰必勝!”
渤陵軍瞬間氣勢如虹,於是在雲珏的帶領下,渤陵軍再一次發起了猛攻,一路勢如破竹,直逼侯駿親兵而來。侯駿反應極快,迅速整頓好隊伍,準備迎戰。兩邊剛要對決,忽聽東南方傳來一陣滾滾馬蹄之聲。
我心裏一緊,難道侯駿還有一隊援軍?
氣氛瞬間變得無比凝重,及至看清帶隊之人的長相,我忍不住喜上眉梢——是拂鞘帶領的左路前來收網了!
侯軍立即大亂,潰不成軍,紛紛呼號着向平州城內四散逃去。援軍之中也亂成一團,救起受傷的唐副將,向來路敗落而去。
旭日初升,其道大光,大戰一夜,攻破平州終於沒有了阻礙。這是雲珏帶領渤陵軍打贏的第一場勝仗,眾將士歡呼雀躍,歡聲震天。
我遠遠望着雲珏,看着他神采飛揚地指揮戰後,一時心中大為感慨,莫名地有種喜極而泣的感覺。
天佑渤陵,此戰必勝。
正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經過多日水泡,平州的南門部分城牆已經塌陷,以至於防守極其薄弱。而明日便到了璃山漲水的日子,也就是我們即將攻破平州的時刻。
可是沒想到,還沒等我們進攻,侯軍就已經開始主動突圍。
看來侯駿非常明白,他如今的情況非常不好,幾乎接近絕境,狗急了還跳牆呢!所以侯駿也豁出去了,平州既然守不住,那還不如拼個魚死網破。
情況緊急,水攻尚且難以預料,如今只好強行攻城。於是,雲珏召開了最後一次戰前部署,最後決定由我帶兵攻打最弱的南門,回鋒和拂鞘作為輔助,而他則親自帶兵攻打最難的北門。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終於明白顧回那句“兵者,詭道也”的意思,心裏不由得愈加佩服。顧回不愧是“六傑”之首,只憑一個問題就知曉了我們的全部計劃,並且提出正確的建議,聞一知十的本事當真厲害。
的確,攻城的精髓不在於攻擊最弱,而在於最意想不到之處,那才是整座城池真正的也是最大的破綻。
次日清晨決戰開始,我帶着部隊狠狠進攻南門,為雲珏那邊努力拖延時間,進攻越猛烈,就越能吸引侯駿的關注重點。
果然,平州城內大部分侯軍都集結到了南門。生死關頭,侯軍紛紛拚死抵抗,攻勢竟比前幾次更加猛烈,以至於渤陵軍從清晨發起總攻,一直到了正午還不能完全攻克。
就在兩邊的戰況陷入僵局之時,忽然從後面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侯軍大為驚愕,聞聲看去,只見雲珏如天降一般,竟然從北門攻了進來。兩廂夾擊,侯軍驟然大亂,不免出現了心有退意之人。
混亂之中,但見侯駿手起刀落,親手斬殺了身旁一個萌生退意的小兵。城樓上登時鮮血四濺,震驚全場。
侯駿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厲聲道:“我侯駿征戰二十餘年,向來只有旁人怕我,我何時怕過旁人!你們是我侯駿的親兵,跟我奮戰多年,可今日誰要是敢退,就休怪我翻臉無情!”
侯駿這一番話別說侯軍了,就連我都是身上一抖。看着凶神惡煞的長官,侯軍不敢退縮,只得硬着頭皮舉刀再戰。
人都說:“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可到了侯軍卻全然不理,竟然越戰越勇,渤陵軍已經有些抵擋不住了。
就在這時,忽聽城外傳來“轟隆”的巨響,緊接着就是地動山搖。
我和雲珏對視一眼,眼中都帶着喜色——天助我也,水勢到了。
於是趕忙命令渤陵軍撤退,侯軍不明所以,以為是我們用了什麼秘密武器,趁機趕忙緊閉城門,嚴防死守,以備我們突然進攻。
但是尋常的人力這在強大的水勢面前沒有任何作用,之前雲珏在設計水道之時,改進了前人的辦法,將水道改為前寬后窄,故此水勢極大加強。再加上今日乃是璃山水勢最強的一天,及至水流到達平州之時,攻勢猶如疾風閃電,勢如破竹,強大的水流竟將南門徹底衝垮!
無法抵擋的水流自南門湧入,橫穿北門而出,一時平州城內完全被洪水淹沒。
我站在高坡之上,遠遠聽着平州城中的尖叫哭號,忍不住背後一寒。明明還只是秋日,卻隱約感到了深冬一般的蕭索與凄涼。沒想到水攻的力量這麼強大,它的毀滅性與殘酷性是我之前所無法想像的。
忽覺手上一緊,我回過神來,只見雲珏正緊緊握着我的右手,眼神略顯擔憂。我勉強苦笑一下,沒有做聲。
正兀自後悔,忽聽回鋒叫了一聲:“將軍!”
抬頭看去,只見滔天的巨浪之中,侯駿帶領一眾騎兵從城中破門而出,一隊的黑衣黑馬,饒是在這麼狼狽的情況下,依然氣勢洶洶。
雲珏微微一笑,不為所動,甚至沒有起身迎敵的意思,只是輕輕抬手一揮。
身後傳來輪子推動的巨響,一排高大的投石機緩緩推出,還沒等侯駿他們反應過來,驚人的巨石便從天而降,順着草坡向著最後一隊倖存者呼嘯而去。
我趕緊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下面的慘狀。雲珏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輕把我攬在懷中,然後抬手遮住了我的雙眼。
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只是血肉碾壓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腳下的平原只怕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真刀真槍地廝殺我是不怕的,無論如何,只要奮力拚搏就總有一線生機。我害怕的是這種無法抵抗的情況,畢竟在天地之間,我們終究太過渺小,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乞丐,沒有一個人躲得過這種災禍。它帶給人的不僅是*上的極端痛苦,更是心理上的絕望。
雲珏緊緊抱着我,一聲輕嘆之後捂住了我的耳朵。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怕的泣不成聲了。
當時我一直在想,倘若下面的是我們兩個,那又該當如何。抬頭看看雲珏堅毅的側臉,隨即便找到了答案。
至此,平州城終於攻破。侯駿突出重圍,僥倖逃脫,卻被巨石砸中,當場死亡,所帶領的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平州一役,雲珏一戰成名。初次出征就對戰從無敗績的侯駿,其間殺伐決斷,手刃主將,大勝而歸,自此前後二十年都無人望其項背。
縱是他自己都無法猜到,不足十年,“雲珏”這個名字已經成為戰神的代名詞,他的初次敗落也被世人看做是麻痹侯駿的手段。所到之處,“雲”字戰旗一出,敵人均是聞風喪膽,莫不驚懼。
不世出之名將,當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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